二十九
山上一处山庄，早有人候着，规规矩矩行了礼便领我们入正厅。
一番寒暄落座，我从头至尾什么话都没听着，只知道低了头往阴影里钻。
“……二十……二十——”
李凉踢了踢我的脚跟。
我回过神来躬身，“殿下。”
“你这一路魂不守舍的，赶明儿自会带你回冀州，还惦记着那间药铺呢吧，真是。请郑齐远将军把准备的茶叶拿来。”
一屋子人这才注意到缩在角落的我，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只觉两道视线像箭一样直射过来，叫人心神不稳，两只手不自觉地抖起来，急忙应是，转身退出。
“殿下，这位姑娘莫不竟是褚国人？”屋子里褚欣的声音。
“唔，她原籍冀州，因会些医术这次带了她出来……”
“哦？”
“……不过看些风寒咳嗽，出来献丑罢了。倒是梁将军，不知与贵国楚明楚大夫是否相熟？听说他医术了得，颇有医仙之名，且他的铺子里最近出了几味新药……”
……
我回到秦岚枫身边，郑齐远起身呈茶叶，公主着人沏茶。
梁晨羽死死看着郑齐远，面上虽不辨喜怒，可手指成拳，指节微微泛白。
“这位是……”褚欣接过茶碗。
“此人原是乐山弟子，骁勇善战，说起来之前提到的楚大夫，倒还要唤他一声师叔。”
“当真？若这么说，梁将军应该也认识？”转而扭头看向梁晨羽。
“回公主的话，不太认识。”梁晨羽声音低沉。
褚欣微瞄了瞄梁晨羽的脸色，低头喝了口茶，便笑道：“不错，口味确实独特，敢问秦太子这是哪里的茶叶？”
“公主殿下，此茶十分罕见，生于雪山之上，茶女冬天采摘，乃吴国特产。”
“当真如此特别？”
“当真如此特别。”
秦岚枫举手投足间俱是王者风范，此时眼波流转，更是神采奕奕，叫人看得一愣。
……
褚顺总算姗姗来迟，虽着便服可太子派头端得十足，除却侍卫，十八个婢女紧随其后，连带几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官员，一时大堂里乌压压一堆人，我一眼便认出个熟人，正是不久前才碰面的冀州知府林彰平。这种场合太子能带了他出现，想必人已入了朝堂，不过短短数月，别人定要羡慕林彰平官运亨通。
感觉有人看他，他转头回视，见是我，眼里一下子满是惊异，我一身打扮默默站在秦岚枫身后，叫他眉头微微一蹙，此时大家纷纷落座，他不动声色地别开了头。
一番闲话已近晌午，褚顺着人备午膳，众人才得了空回房更衣。
席间褚顺与秦岚枫把酒言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兴之所至，褚国太子甚至叫妹妹弹了一支民谣供其评赏，自是赞誉声不断，之后歌舞起，翩翩舞姬扭动腰肢，频频对秦岚枫和梁晨羽示好。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越发冷笑。褚国国君想得妙！表面上和商国结盟，实际并不与吴国为敌。既然两国并未决出胜负，他乐得两面不开罪。谁来都殷勤款待，只是叫他出兵却万万不可能，褚国虽小，可民生稳定，四面环山易守难攻。赵吴两国都得顾及着他，提防一个不备让他得了渔翁之利。
座上贵人们虽面上笑着侃侃而谈，却各怀各的心思。褚欣着鹅黄锦缎坐于太子右首，她手里擒个夜光杯，宽大的袖口摇曳垂地，露出的一截手腕子更显得肤白胜雪，恍若无骨。此时她频频看向梁晨羽，耐不住朱唇轻启，“梁将军，佳酿虽好多饮伤身，莫要贪杯。”脸蛋红扑扑，显得娇羞可人。
褚顺正与秦岚枫说话，听闻扭头看了眼两人，微微一笑，放下杯盏示意侍女添酒，“妹妹，梁将军是战场英雄，他身强体壮，刀剑且不能奈他何，又启会在意区区几杯酒？”转而朝妹妹眨眼，“你是关心则乱吧。”
“哥哥——”褚欣低头娇嗔。
褚顺哈哈大笑着举杯，“来来来，几杯薄酒不成敬意，今日诸位只管尽兴！”
梁晨羽起身行礼，“谢太子殿下，谢公主。”
褚顺扬手让他坐，“诶，梁将军客气，今日在外不比宫里，大家随意，不用拘礼。”
……
泡过温泉时候已不早，一行人正收拾行囊准备下山，就听得外头动静，侍卫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地说梁晨羽和郑齐远在庄外打起来了。
“唔，也该是时候了，”秦岚枫坐在太师椅上，姿态悠闲地拂了拂茶碗，似乎一点不意外，转而瞥我一眼，放下杯子，笑道：“放心，有褚欣在，你那梁将军出不了什么纰漏，唉，倒是可怜了我国郑齐远，他现下势单力薄、寡不敌众。不过娶了人家妹妹又抛下她投奔了吴国，呵呵，离经叛道、背信弃义这等事既然做得如此高调，总是免不了要付出些代价，小舅子找上门来跟他算账那也在情理之中。郡主以为呢？”
我狠瞪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跑。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我，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放开！”试图挣脱却被他死死扣住。
“怎么，现在担心了？”他一脸嘲讽，“早在冀州你就知道郑齐远没死，可是不说，到了商国再次碰面，你还是不说。在梁府那么些日，天天和梁慧容呆在一个院子，宁可眼睁睁看着她为情所苦，别说找她，就是她亲自上门找你，你却依旧一个字不提，呵呵，这保密功夫做的。莫说梁府中人，就是你最亲近的楚明师兄只怕都不知道吧，啧啧。”
“住口——”我奋力挣扎，见掰不开他的手，张嘴就要咬。
他似好笑般一把甩开我，我撞在椅子扶手上，人滑倒在地，抬头见他正拿了帕子擦手。
“怎么，被戳到痛处了？既希的做还怕被人说么？”他姿态潇洒地转身坐下，重新端起茶，“我是为你好，如今怎么说也是我的人。当初既瞒了那么多人，现下出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我懒得多说，撑着腿站起来，踉踉跄跄奔出了门。
三十
前面山顶早围了一圈人，褚欣脸上一派焦急担心，急着让侍卫去拉人，几个侍卫虽奉了命令可哪里近的了两位将军的身？闹了半晌只能在一旁“将军”、“将军”地劝。
“……我一再忍让，你适可而止。”郑齐远避开对方一剑，冷冷道。
“你这背叛师门、抛妻投敌的小人倒有脸说！人人都断定你死了，妹妹却不信，谁劝也不听，那么多年一直巴巴等着你回去，你知道她房里挂满了什么？都是四方拜佛给你求的平安符！这些年外头人都怎么说她？说她思夫心切早就疯了！她巴心巴肺对你，你对得起她吗？！”梁晨羽咬牙切齿，猛地朝他刺去。
郑齐远退后两步，两人以剑相抵，剑锋相对“咯咯”作响，“前尘往事我已忘了，有劳转达令妹，郑齐远一介草莽，配不起她金枝玉叶，她这番心意我实在承受不起，还是劝她另觅良人，早日改嫁了吧。”
“混蛋！另觅良人，亏你说的出口！”梁晨羽脑门上青筋毕露，目眦欲裂，“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娶她？！你是不配，今天杀了你，提了你人头回商国，她断了这念头就不难过了！”
说着一把架开对方的剑，向郑齐远的咽喉扑去。
郑齐远有心避让，可弹丸之地不久已到了崖边，脚下不断有石子滚落深渊。梁晨羽正在气头上，见郑齐远退避更加怒不可抑，招招致命地呼过去，郑齐远不得不奋起反击。
人群里不断发出惊呼，惹得其他人纷纷驻足，小小一个山包，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何时竟连林彰平也覆手远远立在一边。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李凉快步从秦岚枫房里出来，朝两人望了一眼，便直直朝僻静处走去。我心中警铃大作，秦岚枫的卑鄙手段不是一般二般，当着那么多人，他自然不会让吴国将军丢了面子。我不动声色地朝李凉缓缓移过去，未待靠近，却见他似不经意地抬手抚头，乌黑的头发衬地指尖两根钢针莹莹泛出绿光。
我心下大惊，现在这两人对招差不得一丝半点，稍有分神后果难测，如今还偏又站在悬崖上。梁晨羽只得一人，就算躲得开银针，届时不见得能躲开郑齐远的剑，脑子飞速旋转着，“怎么办，该怎么办？”
此时听得背后有人轻声唤我，“宋姑娘——”听声音似是林彰平。
不及回头，只见李凉手腕一转，我便知道来不及了。
身体下意识反应，急跑两步已窜出人群。只觉腰上“噗噗”两声，我瞬时一僵，人在半空又由不得自己，便直直朝梁晨羽和郑齐远扑了出去。
时间仿佛一下子慢了下来，眼前银光一闪，也并未觉得如何疼，一柄雕花的青色玄铁剑已没入胸口。提剑的人震惊，想要收手却为时已晚。
我像片枯叶般落在地上难以动弹，粉色衣衫迅速浸出殷红。
一旁郑齐远似乎退地太急，以剑抵地，正低头大口喘气。
周遭鸦雀无声，梁晨羽站在近前，不可置信地盯着手里的剑，粘稠地血沿着剑梢一滴滴滑下来，滚落，缓缓渗进泥土里，留下几个黑乎乎的水印子。
他脸上痛苦非常，却死死咬着嘴唇。
我心里像被挖开个大口子，要劝他，刚撑起手一动就扯到伤口，哼了一声，嘴里涌起股腥甜。
梁晨羽似惊醒般抬头，眼里悲伤、惊怒，嘴唇抖了抖，最后竟仰天长笑。
“果然他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从你那几个隐卫被杀到现在，我过得什么日子？就怕你被歹人抓去有什么闪失。搜遍整个京城，只差掘地三尺，连冀州都特为派了人去寻，惊动皇上被老爷子大骂。那日遍寻你不着，甚至责问母亲当初对你说了什么，叫她旧疾复发，我这般，换来了什么？你早知道他没死吧？早知道他人在吴国投靠了秦岚枫，早就知道一切可什么都不说？！”
人不能动弹，可他的衣襟就在旁边，我伸长手指想去够，已经碰到那青色滚边，梁晨羽却猛地退后两步，衣摆擦着指尖滑过。
“如今做这样子给谁看？你们两个一前一后，把我当猴子戏耍，还嫌不够？今天不过和他打一场，刚才那一剑虽凶险，却也不见得真能杀得了他，呵呵，你就这般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替他挡，也是，师侄二人玩失踪都是一个套路，我梁晨羽算什么？”
我只是摇头，张了嘴想解释，话未到却“哇——”地一声吐出口血。
梁晨羽面色微变，衣摆下一动，还是定住了。
“公主……”
“公主！”这时两个丫头一番呼天抢地的抱住摇摇欲坠的褚欣，“快来人！公主殿下见血晕过去了！”
梁晨羽扭头，正看见褚欣面色苍白的倒地。侍女们焦急万分，尖着嗓子喊“梁将军”“梁将军”。
他快步过去，蹲下，伸手探她鼻吸，眉头一皱，便拦腰把人抱起，往庄内去了。
就这么走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心里空荡荡地滋味难辨。
周围的人眼见着热闹没了，不一会儿也跟着散了。
郑齐远早已起身，见我还盯着梁晨羽消失的方向，欲言又止，站立良久，低头还剑入鞘，迈步走了。
翠妞见人少了许多，这才急急忙忙奔过来，有人却比她更快。
“宋姑娘，你觉得怎么样？”林彰平扶起我，神色显得十分担心。
我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抬起袖子，为我擦拭嘴角血迹，“你且忍一忍，庄子里虽备着太医，可如今怕都赶着为殿下诊治，还顾不上这边，我已着人去备金创药，据说那药十分稀罕。在下一介文官，楚兄当初送来甚至还笑话过他，不想今日却派上用场。”
力气都离我去了，我想说些什么，勉强牵了牵嘴角，又有血涓涓流下，只得用眼睛谢他。
他喉咙里“咯”地一声，手上紧了紧，“你伤势严重莫要说话，我这就带你回房。”
林彰平起身，翠妞急忙在前头带路。他步履平稳走得却丝毫不慢，手上甚至极小心地避开了我腰间中针的地方，我虽有疑惑也没问。
他低头看了看我，半晌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般，“过段时间，梁将军会得想通的，当局者迷，也不能怪他，宋姑娘你先放宽心……”
消息很快传来，褚国公主在俪山受到惊吓，发起高烧，一时太医们忙作一团。
我这罪魁祸首按例法本应推出去斩了，碍于秦岚枫的面儿总算免了死罪，可终究活罪难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