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桌子上摆着挂炉山鸡、五香仔鸽、蝴蝶暇卷、八宝兔丁,见我坐下,巧儿又叫了两壶百花酿,另配豌豆黄、莲子糕作点心。
之后摒退左右,翠荷之前叫我走丢,此番必不会离地太远,我们两人心知肚明,便压低了声音。
“见到你,我也算安心了,本以为他在外头养了小的,这成亲才几天?!”她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想想也是,他心里就那么几个人。能叫他大清老早地等在王府,前两天又半夜三更匆匆出门,除了他师父,也只得你了。”
我朝她望望,几分歉意,“嫂嫂……”
“诶,我没别的意思,正像我之前进门说的,见到你,知道你还活着,我也算安了心。你这三年一直在冀州?”
“师兄都与你说了?”
“他?!哼!”她夹了块鸡腿放我碗里,端起酒杯,“多年不见,来,走一个!”
两人仰头喝干。
巧儿姐喳喳嘴,吃了口菜,“他还自以为瞒我瞒得好呢!早觉得有几笔帐不对,每年五月都有一笔大支出去往冀州。金蚕价格贵是贵,却不至这般,后来就查到他在冀州偷偷置了处宅子,虽不是以他名义买的,但我的人也不是吃素。”她朝我调皮地眨眨眼。
我掩了嘴笑。
“我就奇怪,养个女人还要另配三个隐卫,一年去一趟还不过夜,他这么个精明的人,做的什么亏本买卖?!”
我终于笑出声,想想又皱了眉,“什么隐卫?”
她瞪了瞪眼睛,凑了头过来,“你不知道?”
我摇头,“若是隐卫,倒真没见过。”
“那是废话!”她不屑地拿了块糕丢进嘴里嚼,“让你见着了还能叫隐卫?本就是躲在暗处保护的。何况你如今该是武功不在了吧,也没那能耐听见。”
我点了点头。
“你就没怀疑过?照他平素待你的样子,屋里头该都是好东西,别说贼没来光顾,这两年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连个地痞恶霸都没碰过,就不觉得奇怪?那褚国也太消停了吧?!”
她说得十分在理,我不禁竖了竖大拇指。
“那是!”她骄傲地扬扬下巴,“他那些小剂量,在我手里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儿?!哼,以后要是敢在外头养女人,哼哼哼……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暗自为师兄可怜,“那嫂嫂今天找我……”
“本想见见那只狐狸精的,啊——哈哈哈,不是说你,不是说你。”
我不在意地摆手。
“既然是妹子你,嫂子这里便有句话问问你,”她收了笑容慎重道,“你可当真准备好了?”
我抬眼看她,低头想了想,回道,“当年乐山遭人奚落后来却渐渐平息,梁将军虽然没说,想必是帮了忙的,当初无论对乐山还是对我,他都曾尽心尽力。如今我有心陪他走一段,且不去管结局如何,也算还了他当年那份情谊。”
“你是真心喜欢他?”
我转了转手里酒杯,点点头。
“唉~认识明哥之前,有许多上门提亲的,里头不乏侯门将相的公子哥儿,但我与爹说,这辈子,必不入官家大门。”
我抬起头,“这是为何?”
“我不似你从小出身王府。他们那种几代世家的人家里头规矩多,必看不起从商的人,到时难免嫌鄙我们粗陋。成了亲,丈夫既便开头能维护几句,还能永远护着?时间长了,他自己也会看不惯,慢慢终会向着家里人。
再说官府大院里的女人们需得会些手段,面上装的挺真,其实一肚子坏水儿,我没那能耐。何况那些个想娶我进门的白眼儿狼,有几个是真心?还不都是为了我爹那些嫁妆?!初时或许还能对我好,难保日后不会碰到更能助他升官的,到时哪只眼睛还能容得下我?”
我心里一荡。
“还是嫂嫂看得明白。”
“明哥儿当初不愿娶我,我便对他刮目相看;他有本事性子也独立,见我喜欢他,并不来占我们家半点便宜;既便后来乐山出事,依旧不肯让我出手;”低头脸红了红,“再后来他也喜欢我了,可还是坚持靠自己让我过上好日子。叫人等了那么久,好在总算开了窍!”巧儿咬牙嗔道。
“那么多年过来,我王巧儿没看错人,抠门是抠门了些,但明哥儿是个铮铮地汉子!”
我笑着与她敬了一杯,“嫂嫂能与师兄在一起,是他的福气。”
她一口喝干,瞄了我一眼,“妹子,嫂子当你是自家人,才与你说的这些话,你别见怪。”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嫂客气了,妹妹明白嫂子是要我看清楚,官宦人家,确实大抵如此。”
她点点头,“碰到个对的人,实在不容易。姐也佩服你,你这身份,是说不得,在梁府一天,便要带一天面具,长长久久,只能做别人。”
我与她倒了杯酒。
她看了看我,捏了捏拳头,“咱们姐妹多年不见,你出来一趟也不容易,有些话我便一并说了。
你说走一段,却不知要到几时。你如今郡主头衔不在年纪却不小,梁晨羽对你虽好,可府里早晚会为他安排正室,到时……你这性子,即便自己不争,自会有人来与你争,你那身份是个凶险,哪天碰到两个不省心的,万一暴露出来,梁府上下一家老小,统统都要牵连,你自是逃不脱,届时梁晨羽也成了连累家里的罪人,你可想过,到时他会怎样?可会怨恨你,可会悔不当初?”
我低头干了一杯,嘴里酸涩。
“我看到你心下高兴,可高兴之余也全是担心,你若有个闪失,不仅梁府,就是乐山上下也一个都逃不脱。明哥儿只道遂了你的意便是为你好,却不懂为你的将来看,这是个什么局面?他那性子,还自以为能保你一辈子呢?!这般宠着你,真是要害了你。”
如今是迁一发而动全身,巧儿姐既和五师兄一处,必是要为他的处境考虑。她话说的虽直白,确是衷恳。
“多谢嫂嫂,妹妹明白了。”
“唉……”
我将帕子绑在小九腿上。
“去吧,去找这帕子的主人,届时不用回来了,她自会带了你来接我。”
小九在我手上蹭了蹭,展开大翅膀划过黑夜,一路飞远了。
我把窗子关好,躺回床上。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二十六
小丫头站在门口低头回话,说三公子仍是在书房里忙,等得了空再过来。
连着三天都这么说。
我笑着点头。
原是我痴了。梁晨羽一直不出现意思便明了,本不该再找他,这般便有些没有自知之明。
诚如王妃所说,男人怎可耽于儿女情长,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何况他不仅是梁晨羽,而是梁王府的三少爷。
翠荷打发了丫头下去,侧身过来与我添茶。
“听说边境那边儿又不太平了,难保吴国又要攻来,这光景,公子怕是被皇上逼得不行呢。听说吴国之前领兵打仗的倒是个俊朗的人,前段儿还当上了太子,这回要真打起来,府里那帮丫头又不知怎么痴呢。”
这番话自是安慰,我朝她瞥了一眼,笑笑,就着茶杯喝了一口,“姐姐这么个贴心的人,走了,真有些舍不得。”
她正准备转身放茶筒,手一僵,诧异扭头,“姑娘?”
“时候到了”,轻叹了口气,“烦姐姐与管家稍句话,就说我这两天想回家省亲,劳他帮忙打点。”
天未亮透便早早起来,未戴珠钗,仍是穿了来时的裙子,翠荷看着铜镜里的人,“淡是淡了些,可挺好看,到底在府里养了那么些日,面色红润了许多。”
一切停当,翠荷并几个丫鬟跟着走出院门。
“车上东西齐全,姑娘此去需要什么,只管叫人拿,”说着笔了笔手里的钱袋子,“少爷叫备的,沿路客栈虽打点过,但路上少不了银钱,替姑娘放在三层柜的底下那个。府里此番既另配了人马,路上定是万无一失,姑娘只管放宽了心,早去早回……”
府里的马车已侯在门口,朱漆描金边的四角,褐顶下短短围了一圈绣花缎,纹了梁府徽章,看着倒很宽敞。翠荷打着帘子扶我上脚凳,待我坐好,也未着急催马启程,嘱咐了几句,最后恭敬地问:“姑娘可有什么话留下?”
我看了眼暗绣梅花的窗帘子,这马车分明是他的座驾,一丝苦笑。
“这些日子多谢姐姐。”
翠荷眼里一暗,转身嘱咐了几句好生照应,放下了帘子。
我端正坐好,听得车外马鞭“啪”地一声,车一抖,便启程了。
城门口例行检查,照理王府车辆轻松放行,可几个侍卫看到梁王徽章却视若枉闻,里里外外查地甚是仔细。大约风声紧了,上头有令,他们也都不敢懈怠。东西多,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听得微微一声叫唤,抬头,只见小九正当空盘旋,心中一喜。
起身跳下马车,几个伙计眼里惊异。
“车里憋闷,我去透透气,在城外等候诸位。”
不等回答,抬了脚就走。
城门外不远处候着辆乌篷马车,小九扑腾着翅膀落在车顶,又朝我叫了一声,我急急奔了马车去。
“你轻点儿,回头把顶蓬捣出个窟窿。嫂嫂——”
车夫见我过来忙躬身搬脚凳,我不耐烦这些规矩,早撩了裙摆要攀上木辕,突然一只手从帘子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腕子。
“没点点姑娘家该有的矜持,这般动作也是淑女所为?”
听得声音,我惊异地抬头盯着五师兄,人已被他一把拽进车里。
“你怎么来了?巧儿姐呢?”
“她近几天身子不爽利,吃什么吐什么,尤其是早晨,怕这一路颠簸更是,到时扰了你,便托我来。”
我低头摸了回下巴,“吃什么吐什么?”忙笑着向他作揖,“那我这厢先恭喜师兄了,你都要当爹了,日子过得可真快,这下该高兴了吧!”
他扶我坐好,“嗯——只要你给我安分守己着少惹些事,我就高兴!”
“人家正为你高兴呢,好端端又扯上我,往后可要让着巧儿姐,可不能跟对付我似的。”说着朝他嗔了一眼,手枕着头直往后倒,“还等什么,咱们快走吧。”
他撩了窗帘往外张望,“你后面这一车子怎么办?”
“原就没打算要他们跟着。”
他往高处看了看,眼神一闪,略带迟疑,“你……真就这么走了?”
“唔。”我翻了个身,“赶紧地,省得他们过了城门又追上来,到时一番口舌。我在王府憋屈坏了,再懒得应付,”仰起头来朝他看了一眼,“还真不是贵人的命!对了,我以后也要嫁个像你这样的,有本事,性子又独立,只管待我好。师兄,还收小妾吗?”
“就知道浑说!其实晨羽兄他……”
我脸上一僵,几分不自然。
师兄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放下帘子,挥挥手唤了车夫出发。
“这泼皮无赖的性子,还是个郡主呢!”转了身又来拍我屁股,“那一车东西不要钱呐!事到如今,叫我上哪儿再给你备一车去?!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让人省心。”
我也不躲,只背了身子,“算了,不做你小妾了,福没享着屁股先开花。”
他冷哼一声,“如今怎么又不讲文明了,嗯?你不是说那叫‘尻’吗?尻!”
“……”
傍晚十分,到了临近小镇,师兄在一间客栈把我安顿好,便准备回京城。
山下小镇一条蜿蜒的街道,两边的店铺大多掌了灯,或红色或明黄的灯笼摇曳,往来行人也不多,三三两两。天空略暗,隐隐地一轮镰月,星星倒许多,明明暗暗,小九在远处飞,也不知道看中了哪只山鸡兔子。
快到坡顶,他抬头看了看天,停下步子。
“送到这里吧,时候不早,你早些回去,明天要赶路,到了冀州叫小九送个信来。”
我点点头,“如今巧儿姐要你照顾,可要仔细,就算铺子里忙,也注意自己身体,应酬那些个别太勉强,喝酒伤身;别什么都亲力亲为,能叫手下几个掌柜的分担的,就分担些。”
“管起我来了,回吧,夜里凉。”他握了握我的手,“冰得这样,出来也不知道添件衣服。”说着开始解身上披风。
“这才要着凉,”我夺过披风作势掐他的手,踮着脚、越过肩又给他兜上,一边系带子,“过去挺远,路上多加小心。”
他摸摸我的头,“那么些路,能远到哪里去?”顿了顿,“我得了空便去看你。”
突然鼻子一酸,“巧儿姐有娃娃了,你得随时照应着,冀州远,来回不方便,”手上不停,“我事情多,药铺里忙起来不着家,难得闲下来还要带小九去听书抓鱼,没功夫应付你,还是别来了,”抬头一笑,“师兄如今也成家立业了,我替你高兴。”
“傻丫头,”他抬手抹了抹我的眼角,“哭什么?”
“如今后悔了,想回去,就是一辈子做道姑也情愿。”
“再等等,”他搂过我,轻轻拍着,“时候到了,师兄自会骑了千里马来接你,再忍一忍,一切有师兄在,没事。”
我抓着他的衣襟,心里明白,回去是再无可能了。
“怎么了?”师兄托起我的脸,细细端详。
我摇头,“快走吧,嫂子在等你呢。”
他叹了口气,拿过我手里的缰绳,纵身上马。
挥鞭之际还不忘叮嘱,“快些回去——”
我朝他挥手,是得快些回去,桌上的白汤猪手该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