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姑娘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发呆。”
“没什么,”我低头吃了颗蜜饯。“在想那醒觉寺的饼子这两天怎么没了?”
翠荷掩了嘴笑,“三少爷怕姑娘吃的多误了饭点,不准再送。若真想吃,过两天菩萨生日,奴婢陪了姑娘去宝其山吃热的。”
……
“人那么多,再到前面马车过不去,姑娘,你看……”
“我已闻到香味了!无妨,车子过不去就走走吧。”
翠荷无奈,“早知道就不该提。”
“晚了!”我笑着跳下来。
到了半山腰,上山的人越发多,台阶上满满当当,我和她被挤地东倒西歪,好几次踩着裙角险些摔跤。翠荷又要扶我,又要拨开人群,一时应接不暇。她其实懊恼不已,又不能出声怨我,只悲戚地看了好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拍拍她的手。
“好姐姐别恼,这就快到了,咱们再忍忍。”又低喃道,“人这么多!这饼子果然名气不小,这趟是来对了。”
“谁都跟你一样?人家是来上香的。”
“……”
“姑娘等在这里,奴婢这就去买。”
我点头,以手当扇,找了处树荫坐下。
她走了两步,仍是不放心地又回头,指了指我坐的地方,“别走开,奴婢去排队,马上回来。”
“去吧去吧,”我摆了摆手,“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么个地方还能走丢不成?只管去吧。”
她又回了两次头,终于朝着一处院门笔直地去了。
见翠荷拐过墙角,我渐渐收了笑容,寻着处人不多的,站起了身。
低头理了理衣服,把之前套在外面的衫子团好,藏在一处草丛。
拔了发簪,打松头发,抽出腰带里裹的发带,随意在后面绑了绑,拔腿朝后山走去。
庙在前头,这处下山的人不多。翠荷是练过的,若被她看见必然逃不脱,唯有趁她找不到的这段时间尽快下山,心里忐忑脚下越发快,不一会儿已到了半山腰。
回头并不见有人追来,心中大喜,松了一口气。
沿路拔了根狗尾巴草一路甩,一路哼了小曲继续走,不经意间抬头,不远处的对面山腰,有个翘檐的六角亭子,黑瓦朱漆的亭子里站着一位姑娘,眉清目秀,虽穿了件藕粉衫子做的寻常打扮,但头上几根碧玺金钗显然价值不菲,旁边远远立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个个虎背熊腰警视着四周,也不知是哪个侯门将相的女儿趁了热闹出来游山。
又走了几步,再抬头时,亭子里多了一名男子,正低头打开手里油纸,取出个饼子,女子欢快地蹦过去,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几乎头挨着头。女子十分高兴,指着远处的风景拉了他一起看,时不时就着他的手吃饼,画面十分融洽。
一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画卷,却叫我僵立原地不能动弹,只因那满一双桃花眼的主人,正是梁府的三公子本人。
遥遥相望,我只觉心里滋味莫辨,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继续赶路。
到了山脚,雇了马车回燕京城,本想叫车夫快些,可他却不紧不慢,说这两天褚国二皇子和三公主来了,路上管制,官府有令不得随意策马飞奔,只能缓行;之后便颇为恭敬地祝福贵人一番,愿他们喝凉水塞牙,出恭找不到厕纸尔尔。他这两天进帐少了,还耽误功夫不能按时吃饭。
我哼哼呵呵地呼应一番,礼貌起见,也特为表达对公主的敬意,不外乎祝她子息不方便出恭之类。
两人肆意谈笑,许久没有这般自由,心里顿觉畅快。
下了马车,径直朝人多的地方去,再不见马车的影子,才急步赶往集市。在成衣店换了男装,另买了一匹马。
到达乐山脚下已近申时,在隐蔽处栓了马后徒步上山。
我站在一块石头上看对面一排错落房屋。房顶几处琉璃瓦破了,大师兄没着人来修,灰白的墙根长着青苔,已是掌灯时分,乌黑的窗棱贴白色窗纸,半支着,烛光照在外面的青石板上,窗户里传出嗡嗡地谈笑声。二师兄似发现了小豆子私藏的糖葫芦,师父着他自己洗被单,众人正调侃。
想起娘亲墓碑墨迹鲜明,坟冢并不见杂草,有师父和师兄弟照顾,我也安心了。
朝窗户俯身跪倒,磕了三个头,起身往“水帘洞”去。
事先未料到交通管制,耽误了许多时辰,如今天色渐黑,只能等第二天再回去。
睡眼惺忪地刚睁开眼,被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总是鬼一样盯着我,”愤愤掐了来人一把,“这大清早的,讨不讨厌?”
“哼!睡的跟猪一样,谁把你劫去卖了都不知道,”五师兄揉着手臂,“死丫头,下手那么重!”
我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替他揉,“你怎么在这里?”
“笑得出来?!怎么没把那鹞子的事告诉姓梁的?府里头说人不见了,他急得跟什么似的又抽不出空,只好托我来寻。”
山上两人吃饼的画面一闪而过。
“路上耽误时辰,本想给娘磕个头就走,没料算那么晚——哎呀!”我忙捂着腚,跳起身逃开,“再不敢了!好师兄,我再也不敢了,啊——”
“不敢?胆子越来越大,出息了?!还知道串通林彰平?!”师兄一路追过来,往我尻上直招呼,“皮痒了?我这儿还没跟你算账呢!那八宝果盒子怎么回事儿?嗯?!你知道这些个前朝遗物多贵吗?不识货还充大爷,七十两?七十两!你个不省心的!”
“哎哟!我知错了!知错了还不行吗?”我满屋撒丫子飞奔。
“知错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师兄紧追不舍。
“……好师兄,别追了……哎哟,疼!”
“该!不疼能叫打屁股吗?”
“师兄,你怎么不文明?那叫尻!哎呀——”
……
二十四
“塘子里的鱼是用来看的,可禁不住你每天这么折腾,”我坐在树下,放下手里的话本子,喝了口茶,凉了有些涩嘴。“哪天真抓完了仔细有人逮了你炖汤,这又不是咱的地方,到时我可拦不住——”手一僵,放下茶杯,余光瞄见翠荷正低头吩咐小丫头换茶,并未在意。
这话在外人听来,似有几分埋怨。
小九吃到一半生生卡住,无辜地扭头。我耸着肩膀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他垂了头。
我笑笑,复又拿起书,盯了半响还是那一页。
打从乐山回来已有月余,梁晨羽未再露过面。那天回来已近晌午,他一早便入了宫,只叫管家带了句话,说以后出门要讲清楚去向。
之前人人看我都像狐媚子,恨不能打从身后揪出根狐狸尾巴来,如今这院子里光景萧索,他们又八分快意并了二分同情,着实矛盾的很。好在我这厢三少爷虽不再来,总算管家还照顾着,吃穿用度一分不少。
这时门口进来个丫头,跟在王妃身边的,她到近前低头行礼,脸上淡淡,“宋姑娘,王妃有请。”
屋子还是以前的屋子,两边放着青铜的落地烛台树,中间一个葫芦型三层铜香炉,镂雕仙鹤齐飞,正飘着烟霞,一应家具都是雕花的大叶紫檀,王妃端坐上首,身后一面八折屏风彩绘山水,她身着宝蓝金绣福寿的常服,随意簪着两支珠钗,皮肤紧绷光亮并不见老态,嘴角挂着淡淡地笑,看着仍是和蔼。
我一路低着头进去,到了近处俯地请安。
“起来回话吧。”声音柔柔,也辨不出什么情绪。
“谢王妃。”按规矩,是没有坐的,我缓缓起身,退到下首。
“抬起头来。”
我微仰了头视线低垂,余光瞥见王妃身后立了个丫头,也无其他人伺候。
“倒是个端秀的人儿,难怪羽儿上心。”
一番嘘寒问暖,渐渐转入正题。
“这么多年我儿孤身在外,身边也没个体己的人,虽说对那赵姑娘一往情深,可人已故去多年,我这做娘的也希望他能看开些。在楚公子的婚宴上,难得他能一眼相中你,还带回了府,姑娘既安心住下,那也是你们的缘分。
羽儿两个哥哥早已儿女满堂,既便与他年纪相仿的侯府公子,谁家里没几个妻妾?这傻孩子,非要许那五年之约。其实他能带你回来,府里上下都是高兴的,好歹你让他放宽了心。
姑娘知道,身在王家贵族,并非事事都由得自己做主,这婚姻,便是其中一桩。”
我心神一抖,这就要入题了。
“人与人之间相处,并不全在名分,姑娘肯这般呆在府里,想来也是一片真心。这两年且不论,一切等公主进了门再说吧,我自会给你做主,届时总不会亏待了你。”
我低了头不说话。
“你如今既在梁府住着,便要识梁府的规矩,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抬手喝了口茶,最后一句,说得格外慢,“姑娘以后出游,可要小心仔细着些。”
到这里,心下了然。以王妃之尊是犯不着见我的,说穿了不过是个丫头,服侍少爷是本份,即便将来给个名分也没什么,只要安分守己便是,此番找我来怕是前头所为犯了她的忌。
意思到了,后头也不必多聊。
正待退出,头顶声音又响起,“那些个飞禽走兽的,平日里虽能逗个乐子,却难免伤人,终究是畜生,府里容不得这些,早日放了,倒算一桩功德。”
我躬身行礼,起身告退。
晚膳过后拿了一会儿书,之后便吩咐沐浴洗漱,翠荷托了件水绿的裙袍侯在屏风拐角,我瞟了眼那衫子,着她与我换件睡衣。
她朝院门口看看,“姑娘,再等等吧。”
我抬头笑笑,“乏得很,姐姐便容我先歇了吧。”
她欲言又止,终是转身下去换衣服去了。
梁晨羽是不会再来了。
国与国之间关系微妙,当初我自作主张擅自死了,未能成功嫁入吴国,虽由同父异母的妹妹代嫁,但多少叫商吴两国生了间隙,吴国狼子野心,难保哪天又要来犯。如今既然褚国三公主褚欣能与梁晨羽两情相悦,皇帝定然不许再生事端。
翠荷出去与我带上了门,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如今夜已凉,我披了件外袍坐在铜镜前,镜子里再没有梁晨羽,只听到风过处,树叶发出沙沙声。
揭下面皮放好,合上盖子。盒子上雕雄鹰展翅,零散镶了几颗宝石,宝石有处机关,轻轻一摁便弹出个暗隔,里面放了一方帕子。
王巧儿是商人,虽说的露骨,却懂得分析得失。我这笔买卖,却然不是什么好买卖。
从醒觉寺回来的第三天,她托人递了张帖子来,约我晌午在新月阁见面,落款是楚王氏。
那天她着玫红绣木兰的短褂,白缎百褶长裙曳地,乌发由一根天山紫玉簪随意绾着,脸上略带脂粉,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扯着饼子往窗下的河里扔,想是在喂鱼。
见我进来嗖地回过头,上下左右齐齐打量我一番,最后停在我额头,突然丢了饼子冲过来,“果然是你!”
我扶着她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带着假面,一时也辨不清,她认出的到底是这面具,还是面具底下藏的这张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