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天空繁星点缀,昨天还在身边谈笑的战友,今日已永远不能归来。世间的纷争循而复始,同一片星空底下经历了多少悲欢多少离合?星空下,得以活着归来的士兵们围坐在篝火边取暖,聊天,为不能同归的战友哀伤,为无法预测的明天忧心。
连着输了两场战役,满朝皆惊皇上震怒。又一场大战在即,军营里里外外都透着紧张,众将领这几天常在赵胤琪帐篷里合议到深夜,我呆在他帐篷里一边守着暖炉胡乱翻些话本子,一边等他回来。作为贴身侍卫一名本该和将军同住照顾其饮食起居,但一则李叔打点的人实在办事妥帖,犯不着我跟着添乱,二则毕竟男女有别,本人虽有回乐山挨打的觉悟,却断没有被师父活活打死的准备,若和他共处一室,我觉得这可能性颇大,因此抱起铺盖卷了卷,搬进了他旁边一顶青色的小帐篷。
正像对待所有失恋的怨妇一样,梁晨羽将我看得很紧,很怕我一个想不开,白绫一扯,把自己挂哪棵歪脖子树上,所以等闲不容我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可见我并不夜夜对着月亮以泪洗面起初他还有些疑惑,后来见我吃得下睡得着并不寻死觅活,也就渐渐放下戒心,容我在天气晴朗的午后有八分之一个时辰放放风,但我生怕撞见师叔从而打破这些日子来的平静,是以除了行军和日常必须的活动,基本呆在帐篷足不出户。
在师叔的熏陶下,早已养出我********的性格,白天伤地再重,面上总还是笑嘻嘻的,至于晚上睡觉前揉不揉那只有自己知道。我爱了师叔五六年,他当着我的面收了别人的荷包,我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既便面上装的再好,心里如何过得去?可却连痛痛快快哭一场都不能,只因为梁晨羽的关系。
一来我不善在外人面前表达情感,二来,心里也有些芥蒂。他既是梁慧容的哥哥,那妹妹与师叔相好的事定然早就知道,可他只字未提,直等到五师兄来提醒我,直等到出发那天被我亲眼撞见!若没有那天的事,他要瞒我多久?想来想去,最后想通了,我这妹妹说到底毕竟是个表妹,而梁慧容才是和他一个娘生的亲妹妹,亲哥哥帮亲妹妹,真正天经地义。梁晨羽既是为了他亲妹妹瞒着我,我觉得理解,只是我又不愿在他面前示了弱,仿佛便叫他兄妹看了笑话。
梁晨羽撩了门帘进来,解下毛大氅,随意搁在桌子上,我忙放下书,“今天怎么这么晚?”看看他的脸,又道,“不能把头凑远些吗?脸怎么被蜡烛薰得跟乌鸡似的?”说着倒了水,绞了半干的帕子递过去。
他接过道了声谢,“大家都这样,常将军今天还因凑得太近烧了眉毛,头发都着了好几根。”叹了口气,“先前两场仗没打好,损失不少,明天要是再拿不下,朝廷那边不好交差。若受罚,元帅首当其冲,而我这将军……恐怕也当不了几天了。”在脸上胡乱抹了抹,把帕子递还给我。
我把帕子浸在水里搓,“别那么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关键是找出症结所在。”
“这次确实蹊跷,就连赵胤其久经沙场都始料未及。明明排兵布阵都对,可对方偏偏总能找出破绽,就跟先知告诉他们似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已经两次了,实在……”说着朝我眨眨眼,“看来你口中的‘妖孽’不容小觑!”
“那妖孽可还会使毒,打仗的事我不懂,可他贵为皇子这次亲自出征,除了壮吴国的士气,一定还有十分的把握,所以你自己要当心。”抖开帕子晾在炉子旁边,走了几步揭开沙锅的盖子,一股米香扑鼻而来,找个勺子一边搅一边扭头问,“怕你回来饿,给你热着小米粥,现在可要吃?”
他在我对面坐下,不说话只看着我笑,手撑了下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我嗔了他一眼,转身盛了满满一碗放到他面前,“给,三少爷!在山上当丫头使,到这里还当,什么命?!”说着拿起桌子上的大氅,欲踮着脚挂好。
“府里有小姐的好日子不过,还不是自己非要跟来?”
我心里一跳,想起来这里的初衷不过是为了师叔,可如今连他的面都不敢见,挂衣服的动作一滞,大氅不慎掉在地上,忙捞起来拍了拍,悻悻道,“看我笨手笨脚的。”说着又伸长了手去够衣勾,梁晨羽早已几步到了我身侧,接过衣服挂了上去。
“这条狐毛大氅顶风,以后就给你,天气越发冷了,明天恐怕要下雪,你现在身子不比从前,出去的时记得披一披,也好挡挡风。”
我顺着狐毛摸了摸,“‘身子不比从前’?这话说的,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哦~五师兄恭喜人家有喜,说的就是这番叮嘱。我平时也不出门,没什么用处,你出去打仗,用得着。”
“我那儿还有,这件是个白色,虽保暖,我却总觉得颜色不妥,平时东奔西跑难免弄脏。见你未备着,正好送你。”
他看着我,笑着摇摇头。我看他笑的古怪,连忙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是沾了什么东西?”一时没摸着,正想转身对着铜镜照照,他忙拉住我。
“没有,我是笑你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名节,难怪你师父说你口没遮拦。”
“给他说说没什么,只要他不动气,我就不怕。不过这次私自来战场,还跟你住了这么些日子,回头给他知道了,指不定胡子要翘得这么高。”说着竖起两根食指放在嘴唇上面比划,脚下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他低头瞟了瞟我的脚,放开手,“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正在阁楼上弹琴,一袭白裙在晚霞里显得分外清丽脱俗,本以为又一个闺阁淑女,谁知你一句‘讨厌茅房!’叫地举座皆惊,那次印象太深刻。”
我不自然地干笑两声。
他坐回去举起粥碗端详,也不喝,“后来遭遇刺客,你果断换下容儿,被刀架着脖子仍旧一派机警地朝我打眼色。我当时想,你一个姑娘家,算下来比容儿还小,着实不容易。第二天你跳下马车,秦岚风那支箭射过来,以你身手,当时不会躲不开,其实是为了后面的人吧?”说着看我一眼,“之后就是只身去追解药。连着两天,你给我震惊太多,寻常女子,在闺阁里不是诗词歌赋,就是抚琴女红,你却不同。那天看你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我心里竟莫名有些舍不得,怕你一个万一就回不来。”
我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别开头,“好在回来了。”
“回来了,是啊,只是若不是我跟去,你如何回的来?你性格看似平和,其实一根经,为了齐远,你……”说着叹了口气。
我故作轻松道,“梁公子说了这么多,原是要来讨我的谢?”
他看穿我不想说师叔的心思,笑望着我,“是又如何?”
我站着恭敬地对他揖了一揖,“多梁公子救命之恩~”。
他坐着纹丝不动,毫不避让地受了我一礼,挑了挑眉,“救命之恩可大,你怎么谢?别是嘴上说说,我可不稀罕。你翻的本子里头有什么说法没有?也拿来参考参考。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且都试试,若没有主意,我倒知道一个。”
“哦?”
“唔。”
“什么?”
“说出来,又怕你觉得是我占了便宜。”
“哦?那便是以身相许了?”
两人都笑。
“什么时候换了口味?听说是女的你都看不上,家里约了见面频频失踪,李叔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玩‘官兵捉强盗’,其他都没什么,我对你以身相许有‘一点’不合适?”
“哪一点?”
“性别不合。当然救命之恩还是要还,唔,可惜师弟他有了小桂花,不过没关系,这样,师兄任你挑,如何?无论看上谁,只要说一声,我一定帮你——哎呀!”
梁晨羽放下碗,一个伸手就要来抓,我忙侧身躲开,“好,好,好!好南风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行了吧——哈哈哈。”
“你倒是会保密!我还要谢谢你!”我隔着桌子左躲右闪,他想抓却够不着。
“谢谢倒不必,这么大的秘密,我帮你守着,和救命之恩相抵,也算扯平,如何?”我刚向右边躲,不防他这次却是个假动作,反应不及,已被他抓着手一把扯过去。这一个月来我第一次笑得这样放肆,仿佛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借口,越笑越厉害,笑得肚子疼,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紧紧箍住我,我看他眉毛打结这表情实在难得一见,也顾不得姿势暧昧,又一阵笑,“……那个梁公子,你真是急了啊……啊!”突觉腰上的手一重,我急忙叫道,“君子动口可不动手!你别急了就说自己不是君子~”
他深深看我,嘴角泛起一个坏笑,“我向来是个地地道道的君子!”说着头低下来。
唇上一软,一股凛冽梅香。
浅尝辄止,他抬起头看着我,我也怔怔看着他,一时气氛暧昧又尴尬。
半响脸上绷不住噗嗤一笑,“这件事,你男朋友可知道?”
他搂着我没有放,眼里卷起万般情愫,“我第一次对女子动心,也想过若亲了你,你会是个什么反应,无论如何,绝没料到你说的竟是这句话。”又有些自嘲道,“我不好南风,这么多年来,你是我唯一爱上的人,”又抚了抚我鬓边散落的头发,“我知道你现在未想好,这许多天也不过是硬挺着做了样子给别人看,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想让你知道,何时你想通了,我总是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