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激怒他,我一时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走了几步把绿豆膏捡起来,吹了吹,伸到他面前,“呶,给你。”
他瞟了眼我手里的糕,也不接,“师父他不会同意的!”
“不让师父知道不就是了。”把糕放在桌上。
“你想过后果吗?!”
“那些我还受得住。”
“说的好生轻巧!武功废了碰到危险要如何?手无缚鸡之力,双目失明,以后如何嫁人?莫说嫁人,如何生活?!”
“我武功本就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失了也没什么可惜,再说不还有你们保护?你以前老嫌我不懂温柔婉约,这次看那些王孙小姐的,也就是一副病病殃殃手不能提的模样,若手脚无力变成那样,不正好和了大家的心意?”
“胡搅蛮缠!别的没听进去,这些倒是听进去了。我且问你失明呢?失明你想过吗?”
“失明,你不也说要到最后吗?若是等我老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面如菊花,倒真不如瞎了的好。”
“胡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再喜欢他,救人也不是这样救的,我不会同意。”
“师兄,我知你心疼我,可也没别的办法。师叔每次出战虽是国之大义,可少不得结下些恩怨,一旦有人知道他不复从前,多少人会来寻仇?这世上鲜有雪中送炭的,落井下石的却不少。”
“你一个女子逞什么能?”
“那一箭本就射向我,该躺下的原本也是我。师父说命里该来的总要来,终究躲不过。”
他摇头,还在执拗。
“来乐山,师兄们嘴上使唤我做这做那,可背地里终归是护着,大冬天轮不到洗碗洗被褥,夏天轮不到刷茅房。你年年冬天生冻疮,手肿的跟萝卜似的嗷嗷叫,可我若要替你你又不乐意。大家一番心意,我又不是木头总是懂的。如今这是唯一的办法,我替了他,一切就了了。否则,莫说有人找师叔寻仇,只怕山上都要受牵连,师父年纪越长,受不得这些。”
“说来说去,你只是舍不得师叔。”他随手拨了拨那块黄澄澄地绿豆糕,“从小,你眼里便只有他。回去以后怎么跟师父说?”
我知道他松了口,“谁都不说。”
“恁地天真,那么大的事,你以为瞒得了?”
“我学艺不精已是不该,又常惹师父大动肝火,实在不孝,如今这样,也不知该怎么和他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师叔那边呢?梁府呢?”
“不能让师叔知道,他知道了再换回去,又不是做游戏,谁都别说。”
“你要躺上一个多月,还要瞒这许多人,以为那么容易?”
“我只想到眼前,后面的事,暂且顾不了那么多等我醒了再说,何况只要我醒了,木已成舟,改变不了了。”
“一个多月你去哪里?客栈?”
我失笑,“客栈我也想过,不过一来我没钱,二来这么一直睡着不吃不喝不知有没有喘气,万一不幸被店小二当尸体抬出去埋了,醒过来还要爬乱葬岗,这画面太惊悚。”
“亏你笑的出来。”
“我不想跟死人做邻居,下面空气大约不太好,放心,早找了地方,睡一年都没人知道,别担心。”
师兄盯着我不再说话。
我敛了笑容,慎重道,“就算你不帮我,我也要把毒渡过来。”
“你——”
第二天早晨,王丞相的千金生辰,梁家兄妹一早要去贺寿,千载难逢的机会,想把王巧儿一并推出去,好方便我行事。王巧儿自然不肯,我无奈,只好拼命朝师兄打眼色,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纤长的手指根本懒得搭理我,我只好慢慢蹭过去蹭过去接着狠狠跺了他一脚,这才逼得他咬牙切齿牺牲了些色相。
我老鸨一般满脸堆笑率领师兄站在王府门口,王巧儿挂在师兄脖子上一时还不肯下来,师兄两眼喷火又不能发作,遂发了狠地瞪我,我只觉两块脸皮被他瞪得外焦里嫩,感觉十分稀罕。
不想梁慧容斜刺里冒出来,眨着水汪汪地眼睛要我陪她一起去,想是一直没找着机会报答我,此时一腔盛情来的分外突然和激烈。我被她望得心里发毛,有些抵受不住,向师兄求救,他这厢刚得了解脱,此时正笑眯眯地站在一边好戏看的十分带劲。
最后多亏梁三公子济公心肠出手解围,才没让妹妹把我这只羊顺手牵走。
回到师叔房里,师兄给他把脉。“你落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连门口扫地的大妈都对你刮目相看。”
“能发生什么?我若真收了梁三公子,一早告诉你。”
“你一个姑娘家,说话就不能注意些?温柔婉约。”
我叱了他一声,没说话。
“情况还算稳定,不过已失了些内力。”他把师叔的手塞回去,盖好被子。
我从袖子里拿出师兄的金针,“事不宜迟,就现在吧。”
“逼毒难免身体发热,不要脱地太多,小心着凉。师叔重礼法,你这般,他定会娶了你,你也可得个圆满了。”
我正理着手头的针,“被你说的恁地暧昧,并不是赤身相对,不过褪去外衫而已。况且虽想嫁他,可多年的一腔热情,若他是因今天这事觉得对我不住才肯娶,我岂不冤枉。我要嫁的人,总要真心实意地愿意取我才好。”抬头朝他笑:“再说,救他也不是为了要嫁给他,在这里的不还有你,难道连你也要嫁?!”
他低头沉思一番,又抬头将我看着,认真道:“虽能省却不少银子,可一女共侍二夫,这画面不像样,忒不像样……关键孩儿不知道姓谁,要是引发矛盾,吵起架来砸坏些物什,又是笔额外的开销。还有巧儿他爹,定是要派顶级杀手来刺你,这些钱白白浪费在你身上着实可惜,而且我们从此得过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笔好买卖……”掸了掸膝盖上的灰,“我在门口等,记住,万不可勉强,”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一溜烟出去了,仿佛多呆一会儿就要对我负责。
我对着他印在窗棱上的影子咬牙切齿,念了三遍祝他与大师兄百年好合。
王巧儿有许多名言,里头有一句:官宦人家,世上一切他们认为唾手可得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全不是。除去师叔外衫里衣,见他胸口一道旧伤长且深,忽然想起这句话来,觉得很有道理。
大汗淋漓,丹珠渐渐烫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为之一凛,怕发生什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好在平静无事,不知过了多久,丹珠愈发灼热,师叔身上余毒已清,我忙撤了力气,额头这才凉下来。
热得难受,伸手扯了扯领口,余光瞥见师叔手指弯了弯,令我动作一滞,定睛细看他眉眼,并不见醒来,约莫是他梦中无意识的动作。让他额头枕着我胸口,拔下其背上的金针,轻轻扶他躺下,最后仔细盖好被子。
披起外衫,低头见荷包早落在颈脖外,塞回领口放好。穿戴完毕,推门出去。
师兄站在走廊上,见我关门出来,细细看我脸色,伸手递过来一颗药。
我接过来丢进嘴里,口中含糊不清,“没有毒吧?”
“有!你倒是给我吐出来?”他白我一眼,“你若现在出门,撑不过半个时辰就要昏睡,这颗凝雪丹能助你缓一缓,里面一味溯善雪莲可金贵的很!”说着朝我张开手,“针呢——”
“还能顺手牵了你这点金针不成?”承了他这番美意,我乖乖把卷着金针的枣红丝缎放他手里,“这味雪莲虽值钱,总比不过你师妹我。”
“那么丁点儿,”他掐了小拇指尖尖在我眼前一笔,“一钱要一两金子,金子!你跟它比?师妹,名字取得不错,田七田七,你这身价正是人如其名。”
我现在略见羸弱实在不便与他计较,况吃人的嘴软,只好咽下这口气,“多谢师兄美誉!小七这便告辞去了。”双手一揖。走出去没几步,又折回来,“师兄,还有件事,师叔突然好了,跟之前所说大有出入,你打算怎么解释?在扯谎这件事上,我与小豆子浩然有些心得,或者可以与师兄你分享……”
“不劳费心,就你俩?还心得,”他正低头把放金针的布卷往斜背的药箱里塞,不久前师兄为躲王巧儿摔进了阴沟,左手一直有些使不上力,我伸了手想帮忙,手背上却轻轻被拍了一下,“小心针扎了手!”
我缩回手揉着,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只说一开始诊断错了,是寻常毒药,不是流水烟波。用我金针,吃我丹药,还要坏我名声!”
“嗯,这个说法周全,很周全,且一劳永逸。那按你所说,我如今是去哪儿了?”
你
“采药。”他关上药箱,“昨天买了匹马,牵回来以后却听马童说此马性子温顺,适合不善骑马的人,岂不枉费了我一身铮铮地马术,便宜你了,已叫人牵在门口。”推开门,撩了下摆正欲跨进门槛,顿了顿,转过半张脸:“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以流水烟波这等霸道的毒性,既便是凝雪丹怕只能撑上五个时辰,我得守着师叔,不能陪你,自己路上小心。”说着迈步进去了。
门口果然等着匹枣红色的马,额头一块梅花形白斑,毛色蹭光瓦亮。
管家李叔正在一边跟侍卫说话,见我走来便招呼道:“田姑娘这是要出门?”
“是啊,李叔。”我抓着缰绳翻身上马,
“天寒地冻,您何必骑马?府里有车,少爷交代过,让我们好生伺候,田姑娘稍等片刻。”说着就要转过身去招呼旁人。
我忙阻拦,“梁公子客气了,这点路我骑马更方便些。”
“公子交代的,老奴不敢怠慢,您稍等。”已抬手招了人过来。
“李叔,我去山里采药,实在无法坐车。”
“原是去采药,如此马车确实不便。只是田姑娘孤身一人,附近山里野兽出没,怕有些不妥,是不是派两个侍卫跟着,也好有所照应?”
我摇摇头,正想着如何拒绝,只见一队人抬了顶墨绿色绒布轿子正匆匆往这里赶,队伍后面扬起一阵白雾似灰尘。
轿子到了近前停住,轿夫压轿,有人揭了门帘躬身而出。李叔眉毛一挑轻轻冷笑,“赵王府……倒是稀客。”
我听是赵府,默默牵了牵缰绳,背过身子。
对方声音招呼过来,“李管家,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田姑娘莫急,老奴去去就来。”李叔迈开步子迎上去,“方管家,的确好久不见。今日怎的有空到此?来来来,里面请,里面请。”
正是好机会,我扬手调转马头,夹紧马肚子,“驾——”
身后人声渐远,“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今日特意前来,是为了向您打听一个人。”
“哦?什么人?”
“一位姑娘。前些日子王爷事务繁忙,我便有些疏忽,那姑娘来找,被人挡了一挡,……”
没出得城门,想起小豆子那糖葫芦没买,忙回转去了集市。提了一袋子糖葫芦,未走出集市,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女孩儿拉住母亲的手,指着我,奶声奶气地说,“娘亲,我喜欢吃这个。”
看着女孩儿,几分感触。小时候对娘亲故去这件事并不很明白,想她也无法对任何人说,师父说她永远睡了,我不懂其中含义,便每天带了块糕点去她墓前摆着,以为她见到好吃的就不愿再睡,日复一日,只等着她一个回应。一次靠在碑上睡着受了风寒,五师兄说我夜半发烧,迷迷糊糊中反反复复问的便是这句,“娘亲,我喜欢吃这个,你吃吗?”
小姑娘的母亲回头看了看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想拉了女儿走,“香儿,这是人家买的,乖,我们走吧。”
“不要嘛,”她摇着母亲的手不肯走,“香儿要吃糖葫芦,糖葫芦很好吃的,香儿只吃一半,另一半留给弟弟,好不好,娘亲,好不好?”。
“这是人家的,不是拿来卖的。”母亲想抱她。
她嘟着嘴,扭着身子不愿意,“香儿只吃一半,就一半。”突然看见面前出现两根红红地糖葫芦,立刻开心地抓过。
“一根给你,一根给弟弟好不好?”我笑着问。
“好!”孩子声音清脆,眼里亮晶晶,拿着两根比了比,举着其中一根,抬头问我:“香儿要这根可以嘛?这根多,弟弟还小吃不完。”
我弯腰摸摸她的头,“好——”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多谢姑娘。”孩子的母亲道了声谢忙追了过去。
我直起腰把包袱重新扎好,抬头时仿佛看见梁晨羽的身影,定睛细看又不是,想是眼花了。
出了城直奔乐山地界。
后山有个我和师弟的秘密山洞,要不是一年冬天格外冷,把瀑布的水给冻住了,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这个山洞。师弟当初很兴奋,说洞里一定藏着宝藏,非拉了我去寻宝,结果寻出两条大白蛇,把他吓得。我说宝藏没有,白素真倒有两个,随他挑,之后就把这块地方理了出来。
把马栓好,我沿着山壁慢慢进洞,脚下有些踉跄,看来那凝雪丸虽金贵,药效却一般,啧啧,五师兄这回有些亏了。瞄了眼脚下的水潭,一阵眼晕,手抓得更紧,忿忿道,“大师兄,活该和五师兄过一辈子!来年夏天,定得找人教我游泳,什么男女有别,死活才有别!”
山洞里传来浩然慵懒的声音,“唉,也不知大师兄可打了喷嚏。”见我进洞拍了拍身上瓜子壳,“师姐,你哪回进来不说?!这么多个来年过去了,你到底几时学啊!”
“有一种病症,叫水晕,你可听过?”
“血晕听过,水晕没听说。”
“这是一种罕见的病,也难怪你不知道,你师姐我正深受其苦。”见他眼睛斜睨着并不相信,我忙打岔,指着他,“诶——背着我偷吃!看不把你牙嗑掉,以后人家姑娘嫌弃,不愿嫁你。”
“什么叫偷吃?我是正大光明的!哼,不愿嫁我没关系,山上不还有你吗?”
“我怎么了?”
“你也嫁不出去不是?师叔一直没动静,你那几个‘来年’真没用。大师兄为此赢了好多钱,不是咱俩交情好,我早该……”瞄了眼我的脸色,“说起这个,今年五师兄和六师兄也改了,赌你不嫁,如今只剩我一个。师姐,你好歹也让我赢一回啊——要不这样,师叔骨头太硬你啃不下,咱换一个,五师兄也不错,他正为巧儿姐姐烦恼,嗯,论家底模样,你虽比她寒碜些,但五师兄对你——”
“寒蝉,谁寒蝉?!敢对师姐不敬!讨打——”一只包袱朝他滴溜溜飞过去。
他坐得稳稳当当,闲闲地往嘴里扔了颗瓜子,包袱飞过的那一瞬,手猛地一抬,已稳稳接住,“师姐武功退步了?是不是偷懒没有练功?就知道,小心师父考你——”,把包袱举到耳边侧头听,里头沙沙作响,“嗯,什么东西?莫不是?”忙不迭地打开,“啊,糖葫芦!师姐你真好!师叔一定娶你,一定一定,就是今年!一定!”
“得了得了,”我挥挥手,一路走到石床上坐下,“真嫁不出去不还有你晾着?好歹有个伴。你,别吃太多,回头像黄鼠狼喝了鸡血,被师父瞧出来。”翻起被子一角,“恩?难得,这一路过来,被子倒是干的。”
师弟早解开包袱,塞了根糖葫芦到嘴里咬着,另递了一支过来,几分骄傲地仰仰头,“这点小事还难能倒我?”
笑睨了他一眼,“我这就睡了,你吃吧。”
小豆子含着糖葫芦有些口齿不清,“你信里也没说明白,此番下山到底怎么了?有师叔在,怎么你还会中毒?什么毒?连五师兄都治不好?”
我侧身躺下,拉过被子,把手搭在外面,“五师兄说没事,只要睡几天,师父那里莫去多嘴!”
“嗯,你睡,这里有我,师父不知道你回来了,放心吧。”
我点点头,朦胧中有腊月的梅香拂过鼻尖,几分熟悉,几分莫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