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划过,雷声随之而来,宣元夕看着窗外有些微微走神。手里紧紧捏着那封一个时辰前加急送达的家书,上面写着的自然是爹爹攻克曳都的好消息。屹立两百余年的华朝轰然倒塌于十日前。她定定的站在窗边,视线不远不近的,若是有人刚好站在对面,入眼必然是那乌黑的瞳仁闪闪发光,就算在雨幕里也丝毫不减半分光彩。
南华末年民不聊生,中央朝廷被宦官奸党把持,腐朽堕落的之际终于迎来了大规模的民众反乱。尽管定熙帝最后曾经试图力挽狂澜,但是一切都成定数。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他神色茫茫。最为悲凉的便是那一阵紧蹙的警钟,不是别人敲响的,正是他这个快要迈入棺材的末帝,当然等候了多时,见到的却是叛军入宫。帝星陨落的刹那光景才明白了什么叫帝王座下的孤独与绝望。
那一年云起48年初夏,庞大的南华彻底淹没于历史尘埃。
天玄元年,公元1408年三月。承乾帝萧臻正式登基于曳都正大光明殿,国号奉,年号天玄。同年大赦天下,以帝礼葬定熙帝于华西陵。立世子敕为皇太子,王妃陇西李氏为皇后,大肆分封公侯,其子皆被封土为王。不过次年便开始了他执政史上最为恶名昭彰的七月红血案。从宰相到国公在接着便是牵扯其中的各路将领,风云悸动的官场上迎来了一桩又一桩嗜血惨案。不过对于百姓而言除了不谈国事,对于盼望已久的太平纷纷一致保持了沉默。
先是秦国公褚遂良被以谋反叛逆罪,被诛杀在金銮殿上,九族皆被牵连。其妹夫镇北侯因着沈贵妃虽然免为一死,但是一夕之间贬为贱民,后代永世不得入仕。之后又传出兵部尚书杨景安暗地联系前朝华国余孽,企图暗杀萧臻的事情。萧臻大怒,随即更是下旨诛杀其十族,抛尸菜市场示众常达月余,整个皖西杨氏嫡脉就此断绝。这场屠杀占了承乾帝作为皇帝二十九年生涯中整整三年。
整个曳都似乎日夜都弥漫着驱散不尽的血味,菜市场口那天天不断挂着新鲜的死尸,让人倒足了胃口。可是上到王公下到百姓却没有一个人敢言及,或许今日的他,明日的自己。
宣元夕重重的叹了口气,将爹爹的家书存放进木盒子里,最近她睡的不好,或许是因为那日在菜市口看见了杨景安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十族之死,怎能不让人心生悲戚。宣氏一门会如何,未来到底发展到哪一幕,她发现居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无力感。
宫里皇后下了好几次懿旨招她入宫,都被她以生病为由婉拒了。她庆幸爹爹也算走运至今仍然能得到承乾帝那不知真假的信任。
“你二姨又下懿旨了,这回恐怕无论如何都要去了。”李温婉无神的看着女儿,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出口却还是不知说些什么好,干脆将问题抛了出来。
“已经推了好几个月,我看这次是无法再托病了。爹爹的来信您也是看了,如今小心谨慎也不一定安全。”
李温婉手中的佛珠快速的转动着,自从改朝换代没安稳几天,似乎比从前更难过了。嘴里念着的佛经也不能平息胸中久久不能平复的胆怯。大姐一家因为死不归顺,被承乾帝亲自赐予了绞刑。她不过是侥幸,嫁给了承乾帝心腹宣以恒才得以躲过一死。陇西李氏又如何,这几年嫡系就剩下三哥,她与二姐虽然还在,影响力根本已经无力抗衡被提拔上来的寒门。
宣元夕苦涩的喝下杯里的用银杏泡制的茶,捏着手里与母亲相似的念珠神色又飘向窗外。
天不亮,她便是醒了。估摸着还有一两个时辰太阳才能升起,整个人无神的仰卧在床上。杨景安的惨状总是会时不时浮现在眼前,那已经分不清面容的脸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哪里还有生前那般和煦温柔。当年那个谋略潋滟的男子,最后落得灭族不知他自己有没有算到,宣元夕平静的闭上眼睛。
离上次入宫已经隔了小半年,她还记得承乾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西洋镜递给她,眉眼里竟是温柔。她甚至一时迷惑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帝王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人呢。
比之往昔,如今宫中修缮的颇为奢华。宣元夕一路上没有吭声,给她领路的小公公亦是如此。整个皇宫仿佛是一片静默的区域,大内侍卫面无表情的擦身而过,她几次抬头都能看见那明晃晃被侍卫持在手里的长刀,锃亮锃亮的,一点锈迹都不曾有似的,一眼扫过去,把把如此。即使是在太阳光底下,她还是无声的打了个颤,虽然她不怕。
她记得她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到底是岁月改变了她还是事物改变了她,以至于以后想了多少年也未能想明白。
入了清宁宫,她才知是早有人禀报了,果断的低着头,走了进去。入眼便是一双双龙戏珠朱的明黄色靴子,还有一双绣着海棠花的绣鞋。
“臣女见过皇上,皇后娘娘,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了。”
宣元夕毫不犹豫扑的便是跪下了,她跪的很是干脆,莫说就这么跪着,就算是让她跪搓板她也是干脆的。如今时局父亲不在,光靠幕僚的猜测,远比不过亲自跟承乾帝接触,这也算是个好机会。
萧臻若有所思的扫了眼宣元夕没有看口,忽远忽近的视线让时刻在意他的李温颜捉摸不透,即使这个现在就坐在她身侧,伴了她快十年的夫君。
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李温颜不得不承认自己仍然对萧臻这张脸沉迷。即使惧怕多过喜爱,她还是欢喜能够嫁给他的。也多亏了嫁给他,或许现在她已经和汉阳王殷野二人都结伴在黄泉了吧。
“起来吧,这么久不进宫来看你二姨,她可是念你紧的很。”萧臻突然出声噙着笑说着,不失优雅的回眸扫了眼身旁的李氏。
宣元夕抬头便是萧臻那张人神共愤的脸上噙着诱惑力极深的笑意映入眼帘,那双眸子全是她往日见过的,一直没变的温和,她失神片刻,还是选择了垂下了眼睛,乖乖的站到了一旁。
清宁宫里人不多,闲杂人等也早早的便是回避了,这会儿殿内只有他们三人。
“回皇上的话,前些时候臣女染上了风寒,再加上数日阴雨,恐怕传染给了皇后娘娘,这才让母亲推辞了。”宣元夕想了片刻说道,神情不自然的移到不远处搁置的香炉上。
李温颜安静的坐着,她想说话,可是身旁的人冷冷的扫了她一眼,张了一半的嘴巴无声的合了起来。她不明白这几次三番的招侄女入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猜不透也不敢猜,只是习惯性选择了逃避。
“怎的如今生疏了,以前不是还喊朕二姨夫么。”
这声音尚留有余韵,萧臻已经来到了宣元夕的身侧,硬生生的抱起了她来。许是萧臻这般,大殿里突然传出两道惊呼声。
萧臻毫不在乎的朗声笑了出来,他看着赵元夕那滴溜溜直转的眸子,半张着的小嘴巴,莫名的腾出右手来,溺爱的摸了摸那个让他爱不释手的团子头。
李温颜愣住了,侄女如今已经十一,再过几年便也算是姑娘了,皇上这是意图什么。她猛烈的跳动着心脏,只觉有什么冲上了脑门。
“乖,叫朕二姨夫。”萧臻不介意宣元夕是何表情,甚至无视了李温颜的存在,转身抱着已经现龄十一的大姑娘出了清宁宫。
萧臻从不曾这般对过自己的子女,他除了冷眼扫着他们,敷衍的嗯上几句,仿佛那些孩子从不曾入了他的眼。
可是对宣元夕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他可以毫不顾忌的将她抱着当着众人的面,柔情的散步在花园。或者从袖子里掏出个什么稀罕玩意来挑逗这个爱扎着团子头的侄女故作冷淡的小心拿眼睛盯着不动。
但那个时候宣元夕还小,现在她已经十一了。这一年萧臻催促李温颜过几次,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就是这般想见见这小女孩。皇宫的天如今他都分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大殿里每日都会死人,可是他不厌倦,甚至他知道他为何这么做。
宣元夕不安的愣着,整个人失神却习惯的搂住了萧臻的脖子。
“二姨夫,被人看见不好。”好半响她才支支吾吾的冒出这么句话来。钟粹宫里西府海棠开的正旺,像极了小时候她骑在萧臻脖子上,傻兮兮的把自己的秘密一件一件的说给他听。然后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的二姨夫玩着她的小辫子发笑,她喜欢二姨夫笑,那笑是她见过最美的,唯一让她记在心底的笑。
“如今这天下都是你二姨夫我的,怕什么。”萧臻很喜欢赵元夕赖在他怀里这种感觉,仿佛可以洗清自己罪孽一般让他心安,这可比什么安神香来的有用。
宣元夕不吱声,伏在萧臻的怀里,她只觉得萧臻还是以前的萧臻,至于杨景安肯定是背叛了二姨夫,想到此处,她立马将那杨景安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判为了死有余辜,难道不是吗。
“二姨夫,你能永远待我这般好吗,我害怕。”
不知为何她会说这话,萧臻失神片刻,这丫头从小时候便异于常人冷静,当年他被人暗下千金锁,就是她面不改色的拨开众人,抽出刀来给他刮骨疗毒。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她敢在靖端王身上伸刀子,当然若不是她胆大或许他的命早没有了。
如今她居然说自己害怕,萧臻少有的敛住了笑意,不过片刻间仿佛又不曾思及什么轻声道,“有二姨夫在,夕儿永远不要害怕。”这话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一时有些莫名感伤的宣元夕瞬时活了过来,这算承若吗,这一定是。一时间少女青春气息都回了过了,她高兴的搂住萧臻的脖子,啪的亲了一口。
这样的动作对于萧臻很熟悉,随即他便也是落在孩子脸上一个吻印。
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