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徐美人侍寝,至此,宫中新人均已得到皇帝宠幸。宫中近日来阴雨连绵,这一日天空总算放晴,皇后便恢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一早,半夏便来到凤鸾宫中。
今日的凤鸾宫极为热闹,林婕妤、徐美人二位均在,刘蕊莲之子长彦与温令德之女意姝也由乳母分别领来,其乐融融。
皇长子长彦已将满四岁,生得俊俏,眉眼间尽可见皇上的玉树临风和蕊莲的凌厉,他此刻正用不清晰地口齿背着古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快到两岁的意姝仍是牙牙学语的年纪,长得可爱,像一个粉嫩嫩的小肉团,十分惹人喜爱。
半夏看着他们,有些艳羡,在后宫中能拥有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长夜无眠,至少还有孩子这一温暖的存在。若自己有一孩子,必定会用性命去保护。
两皇子玩闹一会后,都有些乏,便叫乳母带了下去。殿中冷清了不少,半夏也这才仔细瞧见了林婕妤和徐美人。
林婕妤林在御,章州知州之女,小家碧玉,玉面淡拂,她总是低着头,双手绞着帕子,声音也细细的,叫人看了也我见犹怜;徐美人徐温凉,却是妍姿俏丽,容貌中上等,性子也如名字一般,不温不火,笑容温婉。两人面上看都是安分守己之人,只是默默地坐着。
令人惊讶的是,今日秦漠烟按时来了晨昏定省,她身着胭脂红色的百褶长裙,神采奕奕,面泛红光,全然不似以往的冷艳,倒是令人有些奇怪。
见人已到齐,她由宫女搀扶着缓步上前,开口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一事相禀。”
四周宫嫔都噤了声,皇后面露疑色,“你说。”
“臣妾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脸色各异,半响竟是没有人说出话来。
还是皇后先回过神来,“太医瞧过了吗?”
“早上江太医和白太医都来瞧过了,确定无疑。”漠烟仰起脸,露出精致的下巴。
随后便听位份低些的嫔妃皆向她道喜,半夏也跟着起身,面上是得体的笑容,但她的内心是五味杂陈。高兴,是为他又有了孩子,难过,是因为孩子的母亲竟是她。
偏偏是这种时候——占尽他的宠爱,又有了身孕,像是被上天捧在手心的明珠。
“这可是宫中的大喜事啊,沉香,快扶你家主子入座。皇上此时应该下朝了,本宫这就去禀报。”皇后脸色如常,唤身旁太监去了永乐宫。
不到一炷香功夫,皇上就来了。许是刚下朝,他身上还穿着朝服,脖上的朝珠因大幅走步而摇晃。
“漠烟!”他不把揽住漠烟的肩膀,“终于有这一天了,你终于有朕的孩子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干咳两声,放开她,可脸上因狂喜而出现的红晕却没有消退。“来人,赏宸妃黄金百两,天寒国进贡紫参两支,江南织造花软缎、古香缎、广绫各三十匹,玉如意两柄。另外,从今日起,宸妃日常药膳起居均由江祺负责,御医昼夜轮流值守,每日例冰再加三桶,若有任何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是!”
他又转向皇后,“按理嫔妃有孕需让皇后操办各项事宜,可凤鸾宫离德音宫颇远,宸妃的身孕便由皇贵妃代为打理吧。”
皇后贤惠一笑,“那便劳烦皇贵妃妹妹了。”
刘蕊莲心中不爽,却也只能接下这重担。她与宸妃素来不和,所以更不会让她有半分闪失,为了不让宸妃出事怪罪到自己头上,她必定会竭力护宸妃周旋。蕊莲恨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宫中许久没有举行家宴了,今日为了庆祝宸妃有孕,便在未央湖畔欢宴一场吧。”看皇上兴致阑珊的样子,众妃纵使万般不愿意也只能随声附和。
自凤鸾宫以来,半夏始终默默坐在书桌前,一言不发地练字。宫女端来茶水,她也不理不睬,甚至失手打翻。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烦躁过。嫉妒吗?吃醋吗?她从不晓得自己是个这么小气的人。
即使知道林婕妤、徐美人被召幸,她心中也没有多大起伏。可今日宸妃有孕自己怎么如此伤心?是因为,皇上待她、看她的眼神,都与对别人的不一样吗……
午后的宴会她本是不想去的,可在宫中有时就必须强欢颜笑、虚情假意。怕夺了宸妃的风头,半夏只穿一丁香色宫装,梳简单的回心髻,喜庆而素雅。
未央湖位于未央宫中。未央宫体制仅次于凤鸾宫,是正二品皇妃所居住的地方,只是宫中还未有此位份,而未央宫有极为奢华,便成了酣宴游乐的的好场所。
未央湖中种满了白莲,若是在夏日,则是盛开一片,令人流连忘返。
宴会之所建在湖心亭处,踏上通往湖心亭的石阶,仿佛于凌波微步于碧水之上,再加之雾气飘渺、歌声四起,宛如仙境。
今日除了宫中妃嫔,长居宫内的各皇亲国戚也到场庆祝,多是一些整日游手好闲的主们。宸妃坐在皇帝身旁,以茶代酒,一一向众人还礼,好不热闹。
“臣恭贺皇上、宸妃娘娘,祝宸妃娘娘身体安康,不日诞下皇子。”皇上的舅舅杜允衡顶着醉态起身大声道。
“那就呈舅舅的吉言。”皇上也兴致高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紧接着,三王琅琊瑾浩及王妃黄佳氏、四王琅琊瑾沛及王妃段氏、八王琅琊瑾润都起身祝贺,唯独六王琅琊瑾冽仍独自一人喝着闷酒。
皇上知道他的性子,也不说话,含笑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
“八弟,如今你也满十九了,朕看木家小女今年及笄,模样品行都好,你若是答应,朕今日就赐婚。”
瑾润爽朗一笑,“皇兄,六哥都尚未娶亲,怎么能轮到我呢?”
“你六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学他,你就一辈子也找不到王妃咯。”
亭中众人皆是大笑,宸妃也用手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半夏听得一头雾水。
皇后这时叫人上了歌舞,又行了些花鸟令。眼看宴会还有一会才能结束,半夏以更衣为由出去散心。
“啊,总算是出来了。亭中吵闹,惹得我头痛。”她揉了揉眉心,扶着佩玖的手道。
“小主是以更衣为由出来的,还是先回宫中换身衣裳吧,也正好走动几步。”
穿过长巷时,远处响起一阵阵笛声,优雅绵长,摄人心魄。越向前走越清晰,仔细一听,似乎是从琴乐馆的方向传来的。这时间,怎会有人在琴乐馆中呢?半夏好奇地走了过去。
走进馆中时,一曲已然终止。拨开一道道屏障似的翠竹,只见眼前一片豁然开朗,草地上小溪流动,参天大树下有一片浓郁的绿荫。
树下正靠着一个人。叼着长长的烟斗,身旁还放着一支碧绿的木笛。想来这就是刚刚吹笛之人了。
半夏悄悄地走到那人身后。风吹起那人的青黛色长衫,可见是一男子。正要看清他的面庞,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句话语。
“云昭仪很喜欢从背后偷窥吗?”
只见那人起了身,转过头来。半夏早已吓得无所适从,低着头不知所措,忽然瞥到那人衣衫上的一片祥云,她心中大呼“不好”。
果然,他是六王琅琊瑾冽。半个时辰前他离席,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还被当作了偷窥之人。
半夏稳定心绪,颤抖着行礼。瑾冽不语,坐下来低头继续叼着烟斗,面前云雾缭绕。
“请问,王爷是如何……发现臣妾的?”
瑾冽指了指自己的左侧,那是未央湖的方向。半夏这才发现,这片草坪上能一眼望穿整个未央宫,而湖畔堤岸的景致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想来半夏离席、穿过长巷都被他看见了吧。
“王爷的笛声……倒是很好听。”
“嗯。”
“王爷来这儿,是不喜喧闹吗?”
“嗯。”
“王爷,经常来这里吗?”
“不。”
半夏放弃了。他自此再没说过“嗯”“不”之外的话,只是一直盯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他的声音本是很好听,低沉而华丽,充满男子的磁性,开口闭口,都令人沉醉其中。
他不似皇上水墨画般的面庞,而是棱角分明、凌厉十足,两眉斜飞入鬓中,充满杀气。只有那一双深蓝色的眼眸让人觉得柔情似水。半夏从未见过蓝色的眼睛,是那种让人想跳进去遨游一番的蓝。
“时候不早,臣妾先告退了。”
扶着佩玖的臂膀,转身。身后没有意料之中的“嗯”,没有任何声响。等二人走到瑞安宫时,悠扬的笛声再次响起。
“佩玖,你可以听说过六王?可知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小主,此事还要从三年前七子夺嫡的事情讲起……”
半夏深居闺中,三年前她还是一个不经世事的黄毛丫头,怎么可能知晓这些皇位更迭、勾心斗角之事呢?
“吾先皇有七子,大皇子、二皇子早夭,其他皇子都已成年。三王琅琊瑾浩为尹婕妤所出,母妃不受宠爱,他也自然性格懦弱;四王琅琊瑾沛为皇后所出,虽是嫡子,但好女色;五王琅琊瑾渝为贵妃所出,一表人才,人也狡诈;皇上为丽妃所出,是第七子,那是虽然年少,但已锋芒毕露;八王琅琊瑾润为淑妃所出,生性潇洒风流;九王琅琊瑾渊为妙华夫人所出,与五王最为亲近。而六王,则是天寒国贡女柔妃所出,是众皇子中先皇最为器重的一个,只是祖训中外族人不得继承皇位,六王便没了可能。”
半夏心想,怪不得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想必小主已看出,角力皇位的最有力竞争者是五王和皇上。五王出身高贵,又比皇上年长许多,性格更沉稳些。原本,先皇是属意于他的。”
“五王有了九王的支持,便开始四处笼络人心。他抓住了三王和四王的弱点,用尹婕妤的性命威胁三王,又许四王许多美色;朝廷中,他联系母家一同打击如今的国舅杜大人,逐渐培养自己的势力。”
“可是,骄兵必败。三年前,五王鬼迷心窍,策划了谋反。先皇震怒,派皇上与六王一同镇压反贼,最终皇上胜利了。先皇因为一时急火攻心,于同年六月仙去。”
“皇上登基后,狱中的五王和九王不知悔改,再次与残部谋反。皇上派六王镇压,很快斩除了这两个乱臣贼子。他们从开始就是失败的。也是自此,六王得到了皇上的充分信任,担任威国大将军一职。”
“那是的六王正当盛年,手握重权,且英俊潇洒,京城中愿嫁与六王的女子如过江之卿。可他不仅一一回绝,为了躲避这些,更是放下军权,去过了闲云野鹤的生活。这次他在京城足足待了六个月,算是最长的一回,希望王爷是要安下心来成家立业了吧。”
“六王他……很受爱戴吗?”
“是,王爷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对待士兵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般,与他们同甘苦、共患难。而却,听说六王回绝皇上赐婚请求的原因是已经寻得一个想与其白头偕老的女子,只是没有人知晓这个女子是谁。以六王的性格,也许是个平凡女子也说不准。他的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呢!”
听到这里,半夏陷入沉思。她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闪出那双蓝色的眼睛,如他的名字一般,清澈而冰凉。
永乐宫。
琅琊瑾澈穿着宽松睡袍,正闭眼卧于榻上。面前是黄色的轻纱,将他周身遮住,朦朦胧胧,叫外面的人看不清、道不明。
六王琅琊瑾冽奉旨走入永乐宫中,站在这纱前不作声。蓦地,突然道,“皇上,您脸色疲惫,脾脏亏空。”
“是。近日有些累了。太医也说我要好好休息,可我有些重要的事要找你。”瑾澈声音格外慵懒。他起身,枕了个靠垫,侧卧着。
“皇上吩咐。”
“冽,在我面前,不要多礼。”
“七弟。”
“这就对了。”瑾澈眯起一双桃花眼,随手一挥,一本折子从黄纱间的空隙中飞出,速度极快,但还是在半空中被瑾澈用两指稳稳夹住。
纤长而有着病态苍白的手指一挑,折子上的两行大字便呈现在眼前:
泰安西北五百里处松县,发现疑似军营的地下密道。
“匿名?”
“嗯。今早与其他折子混在一起而来。”
瑾冽看向左上方,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是有人,蓄意为之。”
“哦?何以见得?”
“一,泰安周边并无军营;二,松县以种植棉花为生,小城,掩人耳目,”瑾冽停顿了一下,“若这折子中说的是真话。”
瑾澈默默听着,神情愈发严肃。
“那他为何要这样做?”
“谋反。”
“是五王残部?”
“也许。”
“呵,琅琊瑾渝,他三年前斗不过我,便一辈子别想斗过我!”
“七弟不要意气用事。”
瑾澈沉默了一阵,“冽,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先派密探打听虚实,不打草惊蛇。”
“好,瑾冽,此事就交由你来督办。我会为你寻个别的理由留在京城,以掩人耳目。”
“什么理由?”
“十二月四日是长彦的生辰,十二月五日是蕊莲的生辰。你知道,蕊莲她于我有恩,这个生日宴就由你来操办。”
“四个月?”
“这期间你还要查办松县之事嘛,自然要选一个长远些的理由。”
“刘蕊莲……长彦……让八弟去更好……”
“瑾润虽然更擅长这些风流雅兴之事,但是你也知道蕊莲她不爱这些个东西。”
“知道了。”
“嗯。那静候你的佳音。”
瑾冽退步,轻轻地合上了寝殿的门。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几个侍卫简单地朝他躬身。他知道,那些人都是有着极好武功的大内侍卫,若不是他们行礼,他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
琅琊瑾澈是个多疑的帝王。他从未觉得伴君如伴虎,瑾澈更像是一条蛇,在无声处让你全身战栗。
走到宫门处,只听见有阵阵话语声。是宸妃前来为皇上送夜宵,而侍卫念及皇上已歇下,正左右为难。
漠烟只穿一件素白长裙,水袖,长摆。青丝如汉朝女子般在下方简单地束起来,清新脱俗,如梦似幻。
她见瑾冽走来,笑盈盈地一福,“六王。”
“宸妃别来无恙。娘娘有孕,小王在此贺喜。”
“王爷客气。今日王爷在宴上早早离去,可真是遗憾。”
“是小王的错。娘娘来此是……?”
“臣妾来给皇上送夜宵。”
瑾冽轻声一笑,“早听闻宸妃和皇上,伉俪情深。”
漠烟一笑置之,“是皇上召王爷有要事吗?”
“是。小王出来时,皇上已经睡下了。”
“臣妾来得倒不是时候。”
“夜深露重,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那臣妾先行告退。”
宸妃走远,瑾冽便独自在长巷上徘徊。宫灯将他的影子映得颀长,形影单只。他终究,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