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大地,琅琊国。京城,泰安。
永昌三年。
泰安,取国泰民安之意。永昌,寄永远昌盛之美好期许。
一卷往事,又勾起多少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这天是云半夏入宫的日子。即使是在几十年后,半夏仍记得这初秋的夜,清朗、干净的空气,如男子眼中深邃处的夜空,星星点点的火光,和长公主府门前每个人含泪的笑脸。
云半夏乃容成长公主驸马之妹。容成长公主琅琊瑾月,与当今皇帝一样为太后所出,为皇帝的嫡姐,自然是至亲;半夏的哥哥,长公主驸马云致远,年纪轻轻就已是朝廷命官,又因其性格耿直、为官清廉而颇受皇帝赞誉。半夏的家世可见一斑。
云半夏与哥哥相差十岁,幼时便父母双亡,于是从小在长公主府长大。长公主至今膝下无子,便视她为己出,尽心照拂,如今她也已出落成了倾国的美人,是府上最耀眼的明珠。
这般好的妙人,自是求亲者不断。自半夏及笄之年(指古代女子满十五岁),就有无数上门提亲者,其中不乏丞相之子、附属国藩王,但半夏自幼便发誓要嫁与这世间最为相称的男儿,那些才疏学浅、目光短浅的公子哥们自然不是良人,便都一一拒绝了。待到永昌三年,新帝登基后的初次选秀,作为适龄少女,半夏也逃不过入宫的命运了。
三年前继位的新帝琅琊瑾澈也是一位不得不说的传奇人物。十七岁继承皇位,短短三年便在国中力行改革,解决内忧外患;巧妙摆脱兄弟夺位和太后垂帘听政后,一手撑起这个庞大的帝国。如今,琅琊国已是华夏大地上最强大的国家,外无敌寇侵扰,内无纷乱斗争,一片祥和之气。
琅琊瑾澈,年方二十,步入成年,也是最风流蕴藉的时候。国力富强而后宫中仅有六名妃子,只育有一子一女,此番大选,也是为了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现在是初秋,宜选秀。全国各地皇亲、贵族、官员、大家中,凡十三至二十一岁的未婚女子,在经过各省初选后,都要来到京城进行殿选。所谓殿选,就是帝后、太后远远地坐在大殿前方,听每位秀女的家世来历,留意品性、言行、样貌,再决定去留。而其中最为重要的还是家世了。
许是因为半夏为皇亲,相貌是一等一的好,京中又多传她贤良淑德、机敏聪慧,三日前宫中曾传来要封半夏为庶三品妃的传闻,不知为何近几日皇上又改了心思,下圣旨封她为庶四品昭仪,赐居瑞安宫。虽然不如妃那样光鲜,但仍是此次入宫的三人中位份最高的一位,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
那日,全府上下都向半夏道喜,但她却无半点欣喜之情。且不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将要离开的是公主和哥哥,她最亲的亲人。
是夜,宫中派来的马车停在了容成府门前。两列侍卫护卫马车,举着火把,照得夜空都明亮了。半夏的贴身衣物已经收拾停当,正和公主、驸马在门前说着体己话,依依惜别。
“半夏,你一岁入宫时,还是个娇小玲珑的水晶人,如今是出落成大姑娘了。在宫中可要处处留心、小心谨慎,照顾好自己……”
“嫂嫂,我知道的,”半夏看着容颜依旧,青春却已不再的公主,强扯出一抹笑容,“您和哥哥也要注意身子,别太操劳了。半夏一定保全自身,也抱住容成府的荣耀。”
“我在宫中度过了闺阁岁月,最是清楚那些腥风血雨、勾心斗角,世事无常,圣心难测,不知我们何时才能见面啊……”
云致远一把揽住公主,安慰道,“宫中家宴时我们不是还能常见面?你在宫中不易,妹妹,要多加小心。若有事,白望舒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白望舒,太医院太医,哥哥的同窗,也是不卑不亢之人。想到那张清秀严谨的脸,半夏也放下心来。
“哥,嫂嫂,那我走了。“
“恭送云昭仪!“
半夏肩膀一颤。是啊,从今日起,我就是云昭仪,是别人口中的主子、娘娘。没有人会再宠溺地叫我“半夏”,叫我的小字,这名号将是我一生沉重的负担。半夏心中一凉。
踏上马车,已是眼神坚定、神情坦然了。从今日起,我就是云昭仪。
深红色的宫墙缓缓驶入眼帘。
甫一下马车,就有七八个宫女太监迎来,向她请安。半夏虽还不太适应,但教仪姑姑教导在先,倒没出什么岔子。
从宫门到瑞安宫不得乘马车,便由一太监领着半夏前往。路上,她询问了此次选秀和宫中嫔妃的情况。
“哟,小主您这可是问对人了,”只见那太监拍了下手,眼珠一转,“此次选秀共选三人,小主您是其中位份最高的一位,另两位是林婕妤和徐美人。宫中原有六位主子,咱们皇后娘娘是母仪天下,为人慈善;皇贵妃娘娘协理六宫,公平严明,广受赞誉;贵妃娘娘温婉和善,极好相处;庄妃娘娘知书达理,是名将之后;宁妃娘娘大病初愈,极少出来走动;宸妃娘娘,是宠贯六宫,无人能及。”
半夏默默记在了心里。
“那六位娘娘都是从前跟随皇上在王府中的吗?”
“都是……只是宸妃娘娘……”
半夏见他支支吾吾,便也不好再问,但更觉宸妃神秘。
几步便到了瑞安宫。在容成府中奢华贵气自然见多,但半夏还是被眼前的建筑所惊艳。五彩斑斓的琉璃瓦,鎏金的精致斗拱,描着各色花卉的长廊,目不暇接。园中种植着湘妃竹、芍药、桂花,飘香四溢;静静听,远处还有清泉流动。
刚走进宫门,只见十来个宫女太监模样的人向她行礼;听他们介绍,这是半夏份例内的宫女太监。
为首的是一个稍显年长的姑姑和一个年轻的太监,都行事稳重,像是稳重之人。
“奴婢瑞安宫掌事姑姑常夏给小主请安。”
“奴才瑞安宫掌事太监路盛给小主请安。”
“起来吧,”半夏微微一笑,又转向常夏,“有劳姑姑了,只是姑姑名中有一‘夏’字,许是犯了忌讳,不如我来给你择个新名字。”
“奴婢之幸。”
“那就叫佩玖吧。诗经中词,‘彼留之子,贻我佩玖’,佩玖,取佩戴的美玉的意思。”
佩玖眉心舒展,莞尔一笑,“奴婢是粗人,不懂诗词,却也知道这意思是极好的。谢娘娘赐名,奴婢们今后一定为小主效犬马之劳,忠心耿耿!”说着便带着一干人跪下。
半夏略一沉吟,抬声道,“你们今后便是这瑞安宫的人了,定要办事尽心竭力,不欺瞒不背叛,我必不薄待了你们,知道了吗?”
“谨遵小主教诲。”
嘱咐了几句,又打发了那些个宫女太监们在殿外干些粗活,半夏抚了抚额,觉得有些乏力。支开佩玖与路盛,她与自己的贴身宫女进了主殿。
“凌安,涟安,去准备些茶水点心。”
“是。”凌安和涟安是自小就服侍半夏的姐妹,最是熟悉,此次进宫也是能互相有个照应。凌安沉稳,做事细心、妥当,涟安活泼机灵,善于人际,两人一起,极为互补。
甫一坐下,便见一着粉色宫装的宫女跑进殿中,大声道,“小主,有好几个宫里都给咱们来了赏赐呢。”
“殿中大声吵嚷,何成体统?”凌安一声呵斥,横了她一眼。
“凌安姑姑,我错了……”那宫女立刻垂下了眼,叉手站在一旁,也看不清表情。
半夏见她性子开朗,模样也水灵,便将她唤到面前,“你叫什么?”
“奴婢……奴婢贱命婷儿。”婷儿不知所措地抬起头。
“你入宫几年?老家何处?家中有何亲人?”
“奴婢是孤儿,一直生活在宫中,是绘春宫的嬷嬷养大的。”
绘春宫,秀女的居所。
“好,”半夏笑容更深,“佩玖,将她带下去好好学学规矩,以后就留在殿里伺候了。”
婷儿连忙谢恩,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她走后,涟安忙问,“小主,您怎么这么轻易就将她留下了?咱们对她可是不知根不知底啊!要是她再失了规矩可怎么好?”
“正因为失了规矩,才要学规矩,”半夏冲她一笑,“至于留下她,凌安,你可猜到了?”
凌安略一沉吟,朗声道,“她这样开朗,可见没有心机,是其一;是孤儿,无依无靠地,更佳,是其二;这次将她调到殿中,也无责骂,她心生感激,更加忠心,是其三。”
“是了,初入宫,我们需要忠心的人手,婷儿颇得我眼缘,这样的人,岂有不用之说?”
“小主在府中就最会看人、用人,凌安姐姐也每次都能猜到您的用意。”涟安咧开了嘴。
“只是咱们对她还是要有一份戒备的。”凌安提醒道。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放心,我有分寸的。”
在宫中的第二日在悠闲中度过。宫中的规矩,没有得到皇帝宠幸的新晋妃子,是不得随意出入自己宫中的,再加上瑞安宫没有主位娘娘,半夏一整日极为得闲,亲手在院中折了花来养在瓶中,算是装点了陋室。
傍晚,瑞安宫迎来了皇上身边的掌事太监,李承和。
他打了个千,“给昭仪小主请安。皇上今晚翻的是您的牌子,您收拾收拾,一会儿凤鸾春恩车回来接您。”
李承和见半夏并无太多欣喜惊讶之色,不禁纳闷。
“有劳李公公了,公公客气,”半夏微微一笑,向凌安使了个眼色,“这点心意权当给公公买水吃了,我初来乍到,还请公公多指点。”
“小主言重,奴才在这儿,先恭贺娘娘,”李承和接过凌安递来的银子,塞进衣袋,“皇上那边还有点事,奴才告退。”
李承和前脚踏出殿门,涟安忙扶起半夏,“小主!今天可是您的好日子,奴婢替您沐浴更衣吧!”半夏垂下眼帘,脸也微微红了起来。早已料到有这一天,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洗去铅华,只简单地描了远山黛,点了红唇,更是皮肤白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头发绾成朴素的流云鬓,垂下两缕青丝,又显清莹秀丽。宫女们将她赤身裹入红被中,半夏望着镜中容颜姣好的自己,拂了拂耳畔碎发。
凤鸾春恩车清脆的铃声响起,半夏被太监抬入车中。马车内挂满了象征多子多福的黄色帐幔,流苏随着车子晃动。四处寂静无声,唯有铃声悠扬,车中的女人便是这夜最幸运的宠儿,无论旁人如何痛恨、嫉妒,这都是无争的事实。
瑞安宫离皇上的永乐宫很近,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再睁开眼,半夏已躺在皇帝寝宫的床上,眼前是一片明黄,黄得尊贵,黄得亮眼。她知道皇上就在身边,却不敢转过头去,自己,对这个大自己四岁的帝王、夫君一无所知,连是美是丑都要在这回眸后方可知晓。
小心翼翼地扭头,生怕有什么闪失,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一男子侧卧,手执一卷史册正看,男子有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足以让天下的女子汗颜,脸廓线条极为柔和。虽少了几分男子的刚气硬朗,却也别有风情。
见半夏一直盯着自己看,琅琊瑾澈勾起嘴角,“怎么一直盯着朕看,朕的面庞如此不堪吗?”
半夏回过神,脸火辣火辣地烧,想要躲。
“不……皇上就像一张水墨画一般……却是臣妾看痴了。”
“水墨画?”他扑哧一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半夏更是羞涩,他越上前一分,她越后退一分。
“想躲?”皇上轻轻揽过她,“你已无处可逃了。”
她躺在他温暖的臂膀里,身子渐渐放松。瑾澈从后面拉开她的发绳,只见青丝垂下,如千丈瀑布,披在身上,更显她娇柔不已。
“让朕看看。你也是朕的亲人,朕却从未好好看过你。”
半夏缓缓抬起头,也不害怕,直直地望着他,直望进他如潭水般的眸中,跌入。
瑾澈见她不再害怕,只是盯着他,也是一惊。宫中的女人第一次侍寝,要不是羞涩万分,不敢直视他,要不是千娇百媚,婉转承宠。这样坦然,倒是平添真意,那一双无瑕的双眼,更是令他如痴如醉。
他抱着她,相顾无言,突然问道,“你有小字吗?”
“长公主给臣妾取过,叫葭儿。”
“葭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葭吗?”
“是。”
“但朕的所谓伊人,已不是在水一方,而是枕边人了。”
“皇上,”半夏含情脉脉,眼光流转,“臣妾曾闻唐玄宗词,‘莫倚倾城貌,嫁娶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臣妾与皇上年少相识,愿与君共度好时光。”
“你与朕初次相见。葭儿,为什么这么说?”
“臣妾搜肠刮肚,似只有一首词能表达现在之情,”皇上极认真地看着她,“‘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炽热的吻铺天盖地而来,情迷意乱中,烛火暧昧跳动。
“皇……”
又是惩罚的一吻。“叫我澈。”霸道而又温柔。
“澈。”
“葭儿,我定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