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一个人白着脑,低着头,缩着脖,拖着辆破板车“吱呀吱呀”地走,那样子的确有点落寞,加之又是冬雪夜,雪沫儿雾一样地粘住人的视线,陡一抬头四望,是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街巷两边的门窗紧闭着,一丝儿淡黄的晕影从可怜的缝隙里探头探脑地挤点出来,街道就愈显得静了。
声音走近了,看清了,是老黑。
老黑住在城东头一个临时工棚里。老黑一年三百多天大概要住上二三个新鲜的工棚,老黑随着建筑工地的竣工、开工而随时搬家。
老黑来城里有足三年了。去年的冬日里,老黑的媳妇带上孩子从乡下来后,住着了就硬说着不肯回去了,老黑就在城东的菜农家佃了间房,像模像样地在城里构成了个家。小日子随着老黑的起早贪黑也餐餐有大米饭小荤菜而有滋有味来。小日子就这样过罢。老黑常这样说。
老黑这时是从城东往城西去的,现在,老黑怀念的就是那段已逝去的日子。特别是在这风雪连天的寡夜,一家三口人围着火炉有说有笑地打发日子,那多滋润。可如今呢?老黑这样想时,老黑的脚打了趔趄,板车的一只轮子紧跟着又在雪地里尖锐地叫了声。老黑吓了一大跳,慌忙着回头——板车上的大米袋、煤球和几个盛满干菜的小缸安安稳稳的仍在,雪已把它们厚厚地披上了一层睡衣了。老黑轻轻地嘘了口气。
老黑稳了稳神,低头、迈脚,板车又“吱呀呀吱呀”地唱起来了。
老黑的婆娘是在今年的春上随着一个小男人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的。看着婆娘很稳捷地跨进那人的小轿车时,老黑颓然地把手中那把纸钱“哗啦啦”地撒得满天乱舞。婆娘跟别人过好日子去了。可老黑又压根儿没想到婆娘会有今天,会因为那个男人的被捉而步入穷途末路,会像个幽灵样在菜市场上闪来闪去。
雪大了起来,纷扬扬的,无数块冷硬的雪片刀刃一样割削老黑那张糙脸,老黑觉出生生的痛来。老黑接上又想,这滴水成冰的天,饿着肚,躲在没生炉的房里,人怎么过呢?老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半个钟头后,老黑终于在一村落前停住了脚步。老黑的眼前是一间低矮的民房正艰难地立在风与雪的包围之中,淡菊样的光从门缝里龇牙咧齿般投了出来,在雪地上大开着奇形怪状的花。
老黑迷迷惘惘地站在那屋前,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冷气。既而,停好车,缓步走到门槛前,手又软了下来,敲门干啥?老黑青着脸生硬地问了自己一句,心里却又觉不出反对的理由来,那一刻,老黑呆呆地在门口硬着,脑子里一片浑然。不觉间,脸颊上竟流出一条直直的泪珠儿,迷糊糊的一片。
良久,老黑木着脑,缓缓地来到板车前。低头、弯腰、小心地把车上的东西搬下,再挪到门口顿着,一回两回,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弄出点声来。
老黑做完这些,脑子一下清醒了许多。他木讷地拍掉手中的雪渣,就准备着回去了,却又忍不住在门口多呆了会,竖着一双结了冻疮的耳朵,细细地听。小屋里儿子和婆娘不均匀的鼾声和转辗声就宛如无数柄冰凉的利剑寒光四射地刺了出来。老黑别过脸去,一任蕴着的泪水又“哗哗”地流了出来。这当儿,老黑是多么想敲门进去,怜爱地一把拢过孩子。亲他,问他冷吗?饿吗?跟爸回去好吗?可久久的老黑没能抬起那双颤抖不已的手来。老黑如墩雕像愣愣地站着。
起风了,轻啸的风号里,雪片儿似的白雀精灵铺天盖地翻卷着轻盈的翅膀,恣意狂嚣地乱舞着迷蒙蒙的一片。老黑就在这时无声没息地沉入了无边际的雪海中,套起板车,把绳勒在肩上,低头、弯腰、迈步,顶着雪,老黑就一头扎进了漫天乱舞的风雪中去了。
走在路上,老黑眯着一双寒眼,边走边想:明天一早,儿子他打开房门,看见了门口的那些东西,会想到那是谁送给他们的呢?会想到这个苦难的冬雪天还会有谁来关怀他们呢?
也许,太小的儿子不会明白:这个世界是需要关怀的。你、我、他都需要的。但只要他长大了,他肯定会明的。老黑又这样坚信着。
老黑醉酒一样地走在空无他人的街头,一双精湿的棉鞋东一脚西一脚胡乱地绞在透亮的雪地上,就踏出了一层清爽舒畅的“嗞嗞”的脆音来,老黑眯着一双寒眼专注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