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母山睡了,不知风是她的鼾声,还是她的泉音。
在一个无比平淡的夜晚,她素面朝天,大方地显示了自己生命的原态。依偎在雨母山的怀抱,我们那个夜晚的对话,自然也毫无矫饰,不可避免地平淡起来。
说真的,我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甚至她的发型、眼神以及她举手投足的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她大恸大哭了吗?她咬牙切齿了吗?她忙里偷闲浅笑了吗?好像都没有。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谢应龙,原先叫谢昭龙,后来没有读一年书的父亲帮我改了过来,以后仍将继续这种称呼被别人叫下去。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应该叫她战士。
我就叫了她一声战士,没想到,那一刹那,她在我的眼里一下子就无比灿烂起来,像一朵被雨母山山泉浇灌得无比绚丽的山花,她的颜色应该是七彩的。
听了我叫后,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说,战争没有来临之前,她牙齿比现在还要白。有人称她“明眸皓齿”。她说得很坦诚,没有一点忸怩之态。
我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就一眼,就是一口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牙!可我突然隐约感到那口好牙有了些许瑕疵。
我问,怎么不让你的牙齿继续白下去?有了瑕疵?
我就看见她的眼神倏地暗淡了下去。只有三分钟,她重新拿起先前似乎丢失的眼神问我:一个民族如果将要灭亡,你留着一口好牙齿有何用?如果面对强盗欺凌,你无法取胜,你会用牙齿咬他一口吗?一个民族重要,还是一口牙齿重要?
还是一个非常简单还偏带些幼稚的问题,那时,我忍不住笑了。但我没有笑出声,并且知道我的笑是一种失了态的笑。
战士并没有因为我这个无声的笑而鄙视我,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我就知道从此我应该在心里叫她战士了。
她只是轻轻地反问了一句:如果是你谢应龙,你会怎么做?
这又是一个让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提问。三十多年,我没去想过,也从没去想过,因为我不是战士,我是一介草民。
她从我的眼神看出了答案吗?是的,在那个只有十八摄氏度略有寒意的夜里,战士在我未回答之前就说了,两年前,我是一个师范院校的学生,手无缚鸡之力,看见了血人会晕倒,看见同学打架就会避开。你呢?
我当然不会,我是个大男子汉,流血、打架不是常便饭吗?想法刚掠过,我的人就像秋天的落叶从树梢上滑落。与战士相比,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战士说,现在我学会了杀人,狠狠地杀人!
我说,我不会学会去杀人,我想向你学习去当战士!
战士说,我杀了三个小日本,他们的年纪和我差不多,要是他们不被我杀了,他们也该有80岁了,他们的孙子也应该差不多和你一样大了。
我说,小日本可以多杀!我当你的孙子可以不?但在那一刻我又突然怀疑起自己来,我有资格做战士的孙子吗?
我不敢看战士的眼,她就这样俘虏了我。两年前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师范女生,将一个自诩是一个大男子汉的人活活地生擒了下来。
我要转话题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战士,我无法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和战士去对话。我说战争激烈吗?战士没有回答我,只到她的身后是三月大片大朵的映山红,火一样热烈地开放,山泉很悠闲地行走。青草很惬意地探头探脑地张望,还互相询问,这两个人在这说什么了?
战士说,我回答你了。你明白了吗?
我难道不明白吗?我说,谢谢战士,你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我的话刚说完,战士却一下别过脸去,我看见她的泪在风中飘扬。雨母山的雾起了,有一种冰凉打在我的脸上,伴着一串生生的痛!战士说,你先前说要当我什么来着?
我说,我叫你奶奶行么?
战士回过脸来,我看见她笑了,笑声中我真正看见了那一口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牙。
战士说,我要走了。
我问,你要去哪里?
战士说,一个战士就该去一个战士该去的地方。
我一下还没回来神来,战士就倏地不见了。我的双手在云雾中搜寻,我只抓到一股沁凉的雾气!我寻思,战士是不是融化在我们要呼吸的这种云雾空气里了?
一个平淡无奇、司空见惯的夜晚,风和山泉是战士的鼾声,眼泪是我的湿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