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里的一道文件下去来,二爷家承包四十亩水田每年得多交四千元。大儿子听了,当天就去了镇里,镇长没找着,倒找着一肚子的闷气回来了。中饭时,大儿子借着酒打碎了一只酒杯,对着低头喝酒的二爷说,爹,咱不管你是位老党员老书记了,咱得告!
二爷眼一瞪,你敢丢祖宗的脸,我就敢打断你的腿。
从家里出来,二爷对着满眼的太阳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就顺着村巷出去了。
转悠一圈后二爷回来,看见停在院里的拉粪车出去。二爷就松了口粗气,就看瓜藤架下的荫凉,二爷就眯起眼美美地抽了袋烟。放下心了。可二爷压根儿没想到会被儿子耍了,而且整整地被耍了半个月的工夫。
二爷是在去镇上找牙医刘才知道被儿子耍了的。二爷刚踏上街道的青石板时,二爷发觉了小街的铺面全关着,冷冷清清的,连常卖冰棍的那几个小贩也没了影儿。二爷走在清寂的街巷里,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嗵嗵——”像朵朵千年的野百合花儿,噼噼啪啪地盛开在青瓦屋檐的尖缝中。
走着时,二爷就觉出异常来,怎么这么静呢?
二爷的心没来由地一慌,头上忽地冒出一层冷汗,他慌忙着解下腰间的汗巾擦了擦,便支起耳朵听。七十岁的二爷眼不花耳不聋,半夜里一只醒着的小鲫鱼轻轻地啄着浮萍他也知道。
二爷听着,他的脸就黑压压地阴了下来,口里冲出一句脏话来:这狗日的——,骂完,二爷就决定去看狗日的儿怎么说呢?
二爷赶到镇礼堂时,二爷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礼堂里里外外全是黑压压的人头,黑黝黝的脊背,连窗台上也挤满了抬头探脑的人们……
二爷挤了位站着。台上的儿子和律师正站在主席台的左边,儿子的脸上已盛满一层艰辛的笑意。律师正说着,话儿冷不防就被烈烈的掌声欢快地切断。
二爷听着听着,心里便“咯噔”地响了一下,他不禁伸长了脖子仔细了起来,一双鹰样的眼盯住那律师:律师的脸似被掌声染得无比的鲜艳,豆样大的汗珠儿正顺着他通红的脸颊直往脖子里钻,他的一双手正有力地挥动着,手臂上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儿珍珠般地弹跳开来……
掌声响起时,二爷竟情不自禁地拍响了双掌,这是怎么了?二爷迷糊间又觉得通体舒畅了起来……
掌声又起来时,二爷就站住了,他的身子猛地向前撞了一下。前面的人回转头,那人就惊喜地叫了声“老书记——”
二爷的脸腾地红了,他慌忙着抓起了手里的汗巾在脸上做了一下,说,没什么,看着。说完就挤着往外走。
那人却不罢休,竟一把抓住了二爷,激动地大声叫,老书记来帮咱打官司了——
犹如一阵春雷。刹那间,礼堂沸腾了起来,一道道惊喜的目光热烈地走了过来。面对这些沉甸甸的目光,二爷的眼里倏地涌上一层厚厚的酸楚。
人堆间炸开了一条小缝。二爷就在人们的掌声中走上了主席台。面对着满堂的乡亲,那时,二爷竟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
静寂中,二爷却缓缓地转过身子,径直走到那位满脸是汗的律师面前,手中的那条黄渍汗巾直直地递了过去。二爷说,娃,拿着!
律师一直愣着,手怯怯地不敢接,口里说,老书记——
二爷说,娃,你拿着,你今日出大力流黑汗为乡亲们说话,话中不中对不对我也不明白,我也没什么谢你,只是这块汗巾,老汉已用了过。你若是不嫌弃,你就用它擦擦脸吧!
哗!掌声潮水般响起。
二爷又在掌声中缓缓地回转了身子,他的眼已变得潮湿起来,喉咙也不知被啥呛得嘶哑了:老汉我有十年没当着这么多的大伙说话了,今日里要我说,我丑啊!咱种田人,一辈子图个什么?图个党的好政策,图个自家的小日子好过些,图个给国家多出份力多流份汗,这理儿大伙都懂呀!……
哗哗!掌声春雷般响起。
二爷在浓烈烈的掌风中稳了稳神,又说,咱今日能告谁?大伙都是主人,说个清楚明白,吃亏争光了,一个大家庭,又算个什么呢?
哗哗哗!掌声又如炸雷般地响起来了。
站在台上,二爷呆了。二爷压根儿没想到10年过去了,人们还是那么喜欢着他的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