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抚摸着他的头发，道：“看起来倒是有点男子汉的样子了，怎么还这么婆婆妈妈的。”
小左忍住哽咽，叫了声父亲，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爷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我的三个儿子，总算都赶回来了。”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里顿时响起嘤嘤的哭声。
老爷子清清嗓子，吃力的提高话音道：“不要哭了，我有话要交代，都好好听着。”
众人只好忍住悲痛，把哭声收在嗓子眼底。
“老二，过来。”老爷把老二唐继佑叫道跟前，问道：“老二，你跟我交个实底，那‘十殿阎王宝藏图’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老爷子把双手搭在唐继佑肩膀上，眼神里满是担忧。
唐继佑道：“父亲，确实没有这回事，我从来都没见过什么藏宝图，这劳什子，那些人来找我麻烦时，我才第一次听见有这么个东西。我想必定是我在外接人待物出了岔子，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才惹来这般麻烦。”
老爷子一下子放松了许多，点头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唐家，不能贪这样的便宜，飞来的横财，弄不好就是横祸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不要那样的东西。”
三兄弟一致垂首道：“谨记父亲教诲！”
老爷子满意地笑了，休息片刻，又说：“做人要脚踏实地，想当年，我只身一人来到这穷山恶水蛮荒之地，穷毕生之力建立起这点基业，什么不是一点一点地来？不要妄想一口吃成个胖子。这齐家跟治国，虽然大小难易有别，实则道理一样，都需要以德服人。持家依靠节俭，治家依靠仁义。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哎，这些话以前都跟你们说过无数遍了，这怕是最后一会了，你们千万记住了。”
老大老三闻言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老二握住老爷子的手，宽慰道：“父亲必定还会再照看我们60年，看我们头发都白了，走不动路了，才会安心去。”
“不要哭了，也不用安慰我了。人到五十，不为早夭，老天已经多给了我十年了。”老爷子摇头，疲惫地靠在枕头上，半闭着眼睛对老二说：“老二，你给父亲背一段书吧，我最喜欢听你们读书了。”
“好，父亲要听那一段？”
“韩非子，《二柄》。”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故世之奸臣则不然，所恶，则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爱，则能得之其主而赏之。今人主非使赏罚之威利出于己也，听其臣而行其赏罚，则一国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归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释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则虎反服于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释其刑德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故田常上请爵禄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此简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简公见弑。子罕谓宋君曰：“夫庆赏赐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于是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
“好，好，背得很好，没有错漏。”老爷子颔首赞道，继而又长叹道，“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见劫啊。”
“父亲！”
老爷子的感伤令三个男儿疑惑不解。
老爷子笑道：“老二，爹最对不住的，就数你了。”
老二惶恐不已，连忙跪伏于地，道：“父亲待孩儿恩重如山，何出此言啊！”
“老二，你起来。”老爷子道：“我确实薄待了你。哎，村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二，你这不上不下，哎。”
老二起身，含泪拉着老父的手道：“父亲切莫这般说，我兄弟三人，何尝有别。”
老爷子突然想是想到了些什么，抬起头对房中众人道：“除了这哥三个，其余人都出去吧，把门带好。”
房间里只余下父子四人，老爷子突然声色俱厉道：“老二，都到了这一天了，三年前后山别院的事，你认不认？”
老二再次跪地，连连磕头，道：“我认，父亲，我认。那死在篱笆院里的人，确实是我派去的。”
听闻此话，最吃惊的莫过于小左，当年那被暴晒在寨门外的尸体，居然是二哥派到别院去的。二哥到底想干什么？难怪，难怪，父亲对此早已有所察觉，难怪当年会以玩忽职守之罪，狠狠地打了二哥一顿板子。那顿板子竟然不冤！
“你起来吧。”老爷子声音缓和下来。
“父亲原谅我我才敢起来。”
“好，我原谅你。”老爷子语重心长道，“秦姨妈来此，原为了避白莲教之祸，其中有许多凶险，你们兄弟不该起窥测之心，不许想，更不许问，向对待家里人一样对待她们母女就可以了，记住了吗？”
兄弟三人齐道：“记住了。”
老爷子又道：“老二，我刚才说对不住你，这是肺腑之言。你大哥作为家中长子，我去之后，唐家堡得由他做主，他将继承我的事业。而老三，我早年就把他托付给了秦姨妈，只要他肯努力，将来在武学一道上，必定有所建树，唯独你，我什么都没有留给你。这不上不下的老二，尴尬啊！”
老二垂首道：“父亲多虑了，大哥作为长子，理所应当负担起整个家门的命运。至于老三，秦姨妈能够垂青于他，那是也是他天命带来的福缘。父亲生我养我，教我成才，前途之事，我自当努力奋进。”
老爷颔首道：“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了。方才让你背诵《二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二道：“请父亲明示。”
“哎，我的三个儿子，老大忠厚由于，干练不足，老二太过精明，却不懂得施仁爱，老三就更不要提了，一介顽童，难当大任。要你大哥执掌门户，二柄之间，他只能行德而已，面慈心软之人，要他行刑，他是断断不能的。所以，你大哥失其刑，你得替他用好，你看成吗？”
老二道：“父亲放心，我定当尽心竭力追随大哥。”
“于是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见劫啊，你哥哥固然有失刑之虞，但你们是亲兄弟，那断不可做那子罕，切记，切记！”
“父亲放心！”
“好，好，孩子们，你们善自珍重！”
说完这句话，老爷子挥手示意儿子们放他躺平。随后，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起来，好似在这最后的时间里，要尽力将那空气吸个足够。最后一口气长长地呼出来，却在没听见吸气。
“父亲，父亲！”兄弟三人连声叫唤，丝毫不见回应，老大伸手一探鼻息，果然已经落了气，顿时跌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老二老三也跟着哭起来。房间外诸人，家中女眷，门人弟子，听见哭声，知道老爷已去，忙推门而入，扶起兄弟三人。顷刻间整个唐家堡哭成了一片。
最后还是秦姨妈先镇定下来，对唐夫人说：“大姐，先别哭了，赶紧让少爷们给老爷子洗身子，然后把老爷子请到正房堂屋去，待会把道师班请来了，好装殓入棺，做水陆道场。”
唐夫人闻言，赶紧吩咐家人去烧热水。
小左则叫人传王强进来，要派他去找道师班。
唐夫人道：“不必叫王强了，一早你父亲已经指派龙驹子去请了。”
龙驹子是唐老爷子的弟子之一，处事很是干练，可惜是个麻子。大概也正因为他是麻子，多少有些自卑，平日里向来话少，只紧着埋头做事。因为踏实可靠，家里一应大小事务，都喜欢交代给他去做。
水烧热了，家里仆人们将大澡盆子抬进了老爷子卧室，又用木桶将水一桶桶加进澡盆子里。一应用物准备齐全，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留下来的，只有兄弟三人，并老爷子的大弟子杨振邦。老爷子这从发病到此刻，已经有半月之久，此间三位少爷都还在外历练，里里外外大小事务，全赖杨振邦打理，是以此刻看来，他这大弟子反倒比亲儿子们更加憔悴。
给老爷子搓澡事，四个晚辈看着老爷子的身体已经冰冷，平日里严厉的教诲，温情地问候，再也不会重现，不由悲从中来，四人又相对着哭了一场。
洗完身子，换上衣服，老爷被放到了停尸架上。
唐夫人悲伤过度，大小事务无心打理，于是秦姨妈把活都揽下来，早带着大嫂并小霜，率同一众女眷们裁好了白麻布，做好了孝衣。众门人子弟，都披麻戴孝，齐齐跪在堂屋里啜泣。
此刻已是深夜，预计道师班要明天一早才能来。法事未能开始，秦姨妈怕到了明天事多，人手协调不开，便将众人都劝去休息了。唐氏兄弟三人，自当留下守灵，另外还有几名平素与老爷子比较清静的弟子，也执意不肯离去。
秦姨妈携大嫂去后堂陪唐夫人去了。
小霜来到灵堂上，挨着小左坐下，见他眼睛哭得红肿，心疼得不行，想去拉着他的手宽慰几句，然而灵堂气氛肃穆庄严，只怕这小儿女姿态对老爷子有所亵渎，是以不敢妄动。于是默默坐在小左身边，陪着他一起伤心。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龙驹子带着道士班回来了。他出去的时候，老爷子尚在。按理说，人尚未落气，预备寿材的事常有，但预先就请人来做水陆道场，颇不合适。龙驹子认为此举不祥，本不愿去。奈何老爷子坚持说自己大限已至，早作准备省得临时忙乱。此时请得人来，见老爷子果然已经躺在灵堂，不由伏在灵前痛哭起来。
唐夫人对一众弟子向来慈爱，当龙驹子进屋时，已经注意到他脚步有些虚浮，想必是连日赶路，疲惫已极。此刻又见他悲痛不能自己，怕他伤及身体，于是上前将他扶起，命他先下去休息半日。待龙驹子抬起头来，只见他双眼血红，腮帮子肿得老高，急问道：“驹子，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将手背放在他额头上，果然烫得厉害。
“师娘！”
龙驹子声音嘶哑，像是喉头被刀割伤一般，说话间眉头不由紧蹙，显是疼得厉害。
同行道师上前解说：“贵寨小哥昨天路过黑塘，失足跌落塘里，赶到我们寨上时，浑身湿的通透，只睡到半夜，又催促我等连夜赶来。此刻嗓子想必已不堪受罪。”
“快去，快去休息，待会我让丫头给你熬点汤药送过去。”
龙驹子连连摇头，含着眼泪安排道师班的人劈竹篾，扎纸花，布置灵堂。
忙了堪堪半个时辰，厨房那边的厨娘来回，早餐已经备好，唐夫人便请道师班的师傅们先去用餐。丫头也将熬好的汤药送了过来。龙驹子喝下汤药，掏出绣花手帕仔细擦干净嘴角，便随同几个兄弟到花厅陪同道班师傅们用餐。
花厅里，道班师傅们端坐着，却迟迟不肯动筷子。唐家大少爷唐继辅再三相劝，师傅们却依然推辞。其中一位年长的，面带三分不悦，道：“府上老爷们不来用餐吗？”
唐继辅立即明白了问题所在，向师傅们拱手行礼，道：“师傅们敬请见谅，不是小侄族中长辈不来相陪，实在是没法将长辈们请到此间。家父早年孤身从中原来此创立这番家业，族亲、师友都还远在中原，不及远来奔丧，失礼之处，乞请诸位海涵。”
师傅们这才换上一副好脸色，回礼道：“大少爷客气了。”
这一天时间，全府上下都按照孝中的规制安排妥当。晚上师傅们开始作水陆道场。
虽然这些师傅被称为道师，实则并非道教中人，口中所祷告的经文，皆是佛家思想。
一阵鼓镲锣钹之后，班中最长者唱道：“忽闻人间悲声震天，只见那打幡的，披麻的，一行行孝子贤孙，形骨消瘦，步履艰难，是哪位老者，赴了黄泉？”
身着彩衣手执笏牌的先生向老者施礼，唱道：“地藏王菩萨在上，且听我等详言，大明国思州府平土垌唐家堡、、、”一番唱词，先是点明亡故着的去世时间地点，接着又叙述亡者生平功德。本来这一部分，先生们对于任何亡故者都会大家赞赏一番，但这些恭维之辞，在小左听来，正是对老父恰如其分的评价。
众弟子思及先师恩德，啜泣之声不绝于耳。唐夫人由秦姨妈扶着，跪在灵前，更是痛哭不已。
在灵前唱经时，是手持，边唱边拜，带领孝子贤孙绕棺时，又是手持禅杖。非僧非道，是苗岭丧葬绕棺科的特色。
叙完功德，持笏牌的先生手里换上了禅杖，成为地藏王菩萨派遣的指引使者，带领诸位孝子贤孙，前往地狱寻找亡魂。
老者身份又变换成十殿诸阎王。
至第一殿秦广王殿外，接引使者以禅杖击碎案下瓦片，以示击破地狱之门。
秦广王唱道：“见那殿外阴风惨惨，悲声震天，是何人，敢闯我秦广王殿？”
接引使者答曰：“今有地藏王菩萨座下接引使者，领孝子贤孙是唐继辅，是唐继佑，是唐继佐，携弟子、、前来寻找大明国思州府、、唐公书鹤老人英魂，乞请阎王赐诸孝子贤孙一见。”
小左心想，父亲此去，真的会被带往地狱吗？他这么好的人，一定是去了西方极乐。
从第一殿问到第十殿，第十殿都市王果然告曰：乃父唐公书鹤，平身行善积德，福缘深厚，已得往西方极乐去了。虽然这只是仪式中必有的套词，但听了这话，小左心里还是舒坦许多。想必众弟子，也都有此念。
连破十殿狱门，小左不由想到那“十殿阎王宝藏图”。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唐家会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东西，被各路牛鬼蛇神盯上？难道那东西真的在二哥手里？
破完地狱十殿，边开始打血盆绕。所谓血盆，即在人中盛放老爷子最后洗身子的水，在师傅们的带领下，每绕棺一圈，将手浸如水中一次，以示不忘老父恩德。
当小左经过血盆时，偷偷拧下一小块银角子漏进盆中。等众弟子都浸过血盆之后，小左发现，那银角子居然变黑了。果然，有人在血盆里下了毒！眼看要开始绕第二圈，唐家子弟排在第一的大少爷就要将手放入血盆，小左突然惨呼一声，蹲在地上。
大少爷连忙越过夹在两人中间的二少爷来扶小左，问：“三弟，怎么了？”
唐夫人也立马停住悲哭，一脸担忧望着小左。
小左喊道：“霜姐，快把你随身藏着的合骨生肌续断膏拿来，昨天左边肋骨被那武教授的人给打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