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转手,传至北宋末年,到了歌姬李师师手中。梁山众英雄北征归来后,李师师委身梁山好汉浪子燕青,二人避开宋徽宗耳目,隐姓埋名,泛舟江湖双宿双飞。想那燕青是何等高手,一身相扑功夫举世无双,一套燕青拳,更是数百年来广为流传。这样的武学名家,自然慧眼识宝。燕青参透了典籍中的武学价值后,潜心修习,以李师师的信物洞箫为剑,剑术造诣竟领一时之风骚。
可惜燕青之后,因为剑招阴柔忸怩,再无男子习此剑法。这也难怪,燕青其人风流俊朗,翩翩而舞自然别有一番风味。然而江湖男子,似鲁达、李逵粗豪之辈居多,这般豪客习此剑法,自然不好意思拿出手。而女子学武,先天本就不如男人,江湖扬名,更是有诸多不便,难以彰显公孙大娘威名。正因此,这套剑法一直默默无闻。
通读典籍后,小左顿觉豁然开朗,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各处关窍,一下子通透起来,一把铁剑,已然用的行云流水,毫无滞感。他自以为识货,在研读了《步法精要》和《剑器经典》之后,将《西河剑器增补》锁进了箱底。没过多久,唐堡主竟亲自关心起这件事来。他问小左:“小霜表姐给你的典籍,有一部没读过就锁起来了吧?”
小左不以为意,道:“剩下那册,记录的都是各派的入门把式,不值一提。”
唐堡主道:“你出去,找你二哥,用我八卦门的入门剑式跟他比试。”
一炷香后,小左满脸疑惑回来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以一套入门套路挫败苦练已久的二哥。他问二哥是不是让着他,却把二哥气得将手里的剑都砸弯了。
唐堡主见他耷拉这脑袋,鼻子重重哼了一下,骂道:“小畜生,知道什么叫‘买椟还珠’吗?我看你就是‘买椟’的郑人。你说入门把式没有用,为什么能以入门套路战胜你二哥?这里面,固然有‘十全组合步’,助你胜在身法轻灵之功,但究其根本,还是在于你熟知八卦门的入门剑法,所以能理解八卦门剑法的变化特点。要知道,一家武学,入门功夫是基础,后面有多少精妙绝学,都是从入门功夫中演化而来。即便是每一派武学的起手式,那都是有非凡意义的。那本《西河剑器增补》,我虽然没有看过,但我大概听你姨妈说过,那是前辈高人,将各派入门剑式融入了乐舞里,是对剑器舞的进一步充实。你却自以为是地把它锁起来,这不是身入宝山空手而还吗?”
小左这才醒悟,大哥和二哥都已经拜在八卦门下,父亲却迟迟没有为他筹备拜师仪式。这几年来,大哥二哥学了不少八卦门的武学,他却止步于一套入门剑法。难道这是父亲刻意的安排?难道他接下来的精力,本来就该耗在各派的入门功夫上?
尽管带着疑惑,小左还是和小霜一起下了苦功,将这本看似粗浅的《西河剑器增补》,深入研习了一遍。经过三年的不懈努力,俩人居然初步窥探到了各门各派的渊源,深刻领会了这些入门式的精妙之处。
这期间,抓沙包的游戏也没撂下。小左早已经知晓,这也不是单纯的游戏,丢沙包时,练的是暗器手法。接沙包时,练的是接暗器的功夫,这更不得了,有一个响亮的名目,叫“千手如来式”。而沙包早就不适用了,先后用过飞蝗石、金钱镖,此刻已经用上了更小更险的铁蒺藜。小霜说,要能接、发绣花针,才能算是小成。
这期间,别院里出现过片段不和谐的插曲,有贼摸进了别院里。而这笨贼很不走运,刚翻过院墙,就被秦姨妈布下的机关坑死了。小左来到别院时,尸体上的血都凝固了。小霜受了点惊吓,秦姨妈却很淡定,只让小左快去寨内找人来处理。
唐堡主对此很生气,责令当夜负责带头值夜的二少爷,带人将尸体抬出来,放置寨外等人认领,然后自领杖责三十。这三十棍可是实打实地罚了,没有参一点水分,领完罚后,二少爷整整休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床。笨贼的尸体暴晒了三天没人认领,眼看就要发臭,才命人拖到乱葬岗草草埋了了事。
转眼到了小左十五岁生辰。庆生宴上唐堡主说,男娃子到了这个年纪,该出门去历练了。晚宴结束后,小霜私下向唐堡主请求:“大姨夫,一个月后再安排小左出游的事吧,‘裴将军满堂式’,有几处关窍我们还需要琢磨。”
唐堡主自然是应允的。
然而这一个月,小霜并没有陪小左研习剑器,反而在向他索要了一堆硝石、硫磺,已经许多香料药材之后,留下一副药,让小左坚持每天浸泡眼睛,就自个躲了起来。
直至出门那天,小霜才出现在寨外三里处等着。唐门四客自觉地回避后,她拿出了七个精致的香包给小左。香里塞得鼓鼓的,放在鼻子底下嗅,却没有丝毫香味。小左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本来有香味的,但那气味不便于你隐匿行藏,所以我配药掩住了。”小霜说着,用指甲往香包里挑出一点粉末,凌空一弹,只见虚空中突然升起一团迷雾,将两人罩在其中,过了半盏茶功夫这雾才渐渐淡去。
小霜问道:“适才在雾里,你看得见我吗?”
小左点了点头。那迷雾虽浓,但方才对面站着的小霜尚自依稀可见。
“那雾对常人而言,身入其中,实实在在是伸手不见五指,刚才你能看得见我,都是泡了一个多月药水的功劳,那药水,你每天洗脸的时候都要泡一泡,不可忘了。”小霜道,“我们学的剑器舞固然有独步武林的潜力,可是你年纪毕竟还小。我配置这‘七彩迷雾’你带在身上,危机时刻,指甲挑一点撒开,就能升起雾霭遮蔽别人的眼睛,你就可以乘机脱身。”
“像乌贼一样吗?”小左笑道。
“是的,就像乌贼,你轻身功夫练得不错,将来溜之乎也,必定比鱼还快三分。乌贼可不就是一种鱼吗?这‘七彩迷雾’,正与你脚底抹油的功夫相得益彰。”几句调侃后,小霜神色突然凝重起来,郑重嘱咐道:“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七种颜色一起使用,否则,将有大祸临头。”
小左谨慎问道:“什么大祸?”
小霜道:“什么大祸你不必知道,只需明白,气色同出,便如末日来临,所以这七色混合有一个名目,叫‘普天同乐’,当然,这名是反话,都毁天灭地了,普天之下魑魅魍魉自然要共祝一番。有道是:‘七色同出,群魔乱舞’。千万谨记了。”
小左惊得直咋舌,他明白,所谓末日来临毁天灭地,肯定不是真话。但小霜说得这么严肃,想必这七色同出带来的后果,一定严重得让人难以承受。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慎用。
小霜又拿出一本书交给他,封皮上书:《鱼翔剑稿》。右下有一行小字:小左手记。
小左愕然,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样一本书。
而平日里,他以为小霜平日里叫的是“小佐”,唐继佐这大号里的“佐”字。可封皮上却写的左右之“左”。难道这本书,是一位名叫“小左”的前背高人的著述?于是问:“小左是哪位前辈高人?”
小霜用食指刮刮脸,道:“真没羞,乳臭未干就敢自称前辈高人?”
“原来这‘小左’,就是我唐继佐,用这字,是因为我脾气很左吗?”小左不好意思地挠头傻笑。
“那你自认为脾气很好吗?”小霜突然两颊羞红,柔声解释:“你是小左,左右的左,因为人的心在左边,你就在左边。”
小左心里大喜,轻声问:“谁的左边?”
小霜避而不答。
小左随手翻开书一看,只见书页却全是空白。
小霜忙解释道:“按照《西河剑器增补》的增补方式,把你在外面学回来的剑式,去芜存菁,以公孙大娘的剑器舞衔接起来,你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创出属于自己的剑法。”
得小霜如此信赖,小左不由得暗自得意,问小霜:“为什么这本书叫《鱼翔剑稿》?”
“我们练习的步法,兼有九种各派步法之长,原本我妈称之为‘十全组合步’,也只是随口胡诌的,其实尚未正式定名,以后就叫‘鱼翔步’吧。”小霜说:“我想了很久,最终觉得,‘鱼翔’二字,最配得上形容你那轻盈的体态。你的脚力和轻功,以及身法变化之快,已经到了超然的境界。一旦动起来,你整个人就变得如同游鱼在清水池中一般,轻盈迅捷而从容优雅。至于‘剑稿’二字,说明自此很长时间里,你能整理的,仅仅是初稿而已。只要你能活学活用,在实战中吸取各家之长,就能不断完善此稿。最好能有这么一天,你能自信地在封皮上题上《鱼翔剑经》四个字,那也不枉我这几年来的辛苦了。”
听了这番话,小左几乎想跪地拜下去,口称“师父”。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因为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早对小霜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密感。这种亲密感致使他不愿意承认小霜仅仅是师父。
见他将跪而始终没有跪下,小霜隐隐体味到他的心思,抿嘴羞涩一笑,转身跑开了。待躲进角落处,看他一步三回头,渐行渐远,眼泪就不争气地迷离了眼睛。又追上几步,嘱咐道:“迷雾之事,切不可向外人说了来处,否则将危及我母女二人身家性命!”
小左回首保证道:“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轻用。”
一狠心,迈开大步跑起来,将无限眷恋留在耳边呼呼的风声里。
此刻,想起小霜临别前那羞涩的红脸,小左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现在,他离美丽的姑娘,不过百十里地而已。要不是家里老娘溺爱,见小儿子掉根毛发都要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小左真恨不能此刻就飞回去。
心里想着美人,眼睛就看到了美人。
美人仰卧在水中,若隐若现。
小左怀疑,是不是白日梦做多了起了幻觉?可是即便起了幻觉,看见的也该是小霜才对啊,这美人分明面生得很。揉过眼睛之后,美人还在,不是幻象。
她是在沐浴吗?
非礼勿视,小左连忙转个身,连声抱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在这谷里住了十来天了,从来没见有人来过这里,真的不是故意偷窥你。”
他面红心跳,等着美人骂他登徒子,骂他臭流氓,不小心冒犯了人家,怎么也得让人骂够了才行。熟料美人修养极好,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小左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眼花了。
再次回头看,才看明白,确实是有美人的,不过美人不是在水里,而是在冰里,一大块浮在水中的冰。冰中美人全身****,肢体微微蜷缩,头发尚且凌乱飘散着,可知结冰前,还散在水里随波摇曳,外袍已经飘到了水边花阴下,肚兜还握在手里,却也被裹在冰里了。
小左吓了一跳,难道有人杀人抛尸?而这个时节又哪来的冰块?难道是冬天杀的,冻上了藏地窖里,现在才拖出来扔了?
不对不对,这美人虽然双目紧闭,皱着眉头,脸色惨白,嘴唇有些发紫,但那肤色跟死人的灰白很不一样。她只是像睡着了,而皱着眉头,不过是因为做了一个不大称心的梦。
小左想敲开冰叫醒她,又怕敲重了伤到她。怎么办?踌躇许久,小左终于醒悟,人在冰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活着的,肤色尚好,恐怕也只是寒冰保持之功。小左不禁自嘲,见了美人竟然忘了常识,舍不得她死,就自欺欺人以为她还活着。
盯着人家****的身体看了这么久,实在无礼得很,哪怕她已经香消玉殒。小左拖下外袍,盖在冰上。想想这还是不够,人死了,得入土为安。可是此间没有棺材,难道让这么没的美人,直接埋在土里让虫蚁吃掉吗?还是火化吧!火化后,用锦囊把骨灰装起来再下葬,这样才不会腌臜了美人。
小左往灌木丛中找来了许多枯树枝,架成一堆,在把美人连同冰块一起抱上岸,置于柴堆之上,点火焚烧。烈火中,寒冰融化,在火中兹兹冒着白烟。柴堆还没燃完一半,小左突然被眼前诡异的景象惊掉了下巴,美人不见了,凭空消失了!别说没有可能这么快就烧完,即便肉身已经着火,骨骼也应该来不及烧化呀,难道整个人随着水汽蒸了?
小左用木棍子在火堆里翻了一遍,还是没看见有骨质等物,心下大奇:能够在火里这么快消失的,只有冰和蜡。难道这是冰美人或者蜡美人?是天才雕匠用冰或者蜡制成的作品?
若是以冰雕制,完成后再冻入冰里,包裹冰层结冻过程中,极难保证雕像不变形。那么一定是蜡制美人。可谁会将蜡制雕像冻在冰里,还搬进这深谷中扔掉?是为了纪念什么,还是就单纯为了吓吓碰巧路过的人?这得多无聊的雕匠,才干得出这么无聊的事!
不过,美人既然雕工这么精致,小左就姑且将她作为一个人看了。虽然真身已经跟着火焰水汽羽化登仙,这对火灰,还是入土为安,留待以后来祭奠吧!那美人紧蹙的眉头,使得小左相信,她虽然可能只是蜡像,但她已经有了人的灵魂。因为她的眉宇间,已经流露出人的情感。
火燃尽后,小左将火堆中心的一点灰烬收在锦囊里,安置进挖好的土坑里。这又觉得不妥,于是折了许多花枝先在坑底铺上,放了锦囊,又用花瓣盖上,才开始填土造冢。
忙活半天,一座香冢终于完成。小左觉得这么美的女子下葬,不可缺了悼词。待要诌上一篇,又觉得文采不够,哑然词穷。转念一想,何必自己写,用古人做好现成的不行吗?脑子里搜刮了一遍,觉得曹子建的《洛神赋》最好,虽然辞赋并非悼词,但冢中美人,正是水里发现,可不就是洛神吗?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
因为笃定美人只是雕像,小左此时只把这葬礼当成雅趣,倒也没有初时的伤怀,一边背诵曹子建的大作,一边挥起长剑,用长袖扫起地上的落花,随花起舞。剑器舞本来化自舞蹈,其形也,果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通篇诵毕,长剑回鞘,附上一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葬礼完毕。
小左却神游到了洛河之上,出浴的美人,是他魂牵梦萦的小霜。
这时突然马蹄声急促而至,竟是王强和廖五匆匆赶来,一人一骑,另外还牵着一匹。两人神色甚是恓惶。
小左心头一紧,问道:“怎么这么急,出事了吗?”
王强说:“老爷病重,大少爷正派人四处寻找您和二少爷的下落,命你们得讯后务必立即赶回。廖五半路得信,特赶来接少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