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祭祀完毕。皇室仪仗浩浩荡荡的从城郊宗庙回到巍峨皇城。
琉璃瓦,白玉阶,重帘深下的斜阳殿静默如初。皇帝早朝,红袖串门,我一个人百无聊赖的躺在锦塌上翻来滚去,寻找一个好的姿势来舒服的睡一觉。
果然是君无戏言。李阳殊压根就没回自己的未央宫,赖在我椒房殿睡了一晚。害得我半夜再次起身喂他吃茶,凌晨五更就被他吵醒伺候他穿衣梳洗。今天一定要让红袖关上大门,绝对不能再让他赖这住了。我恨恨的发誓,一边揉揉失眠而昏涨的头。
还好。此刻日光温暖,椒房殿里寂静无声,可以好好的补一下眠。我陷在被子里,正准备好好睡一场。
“娘娘,娘娘!”
红袖的大呼小叫从外殿远远的传来。
天啊,我娘没有教过她何谓淑女吗?声若莺啼,步若摇莲,她真是半点都不粘边。
我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应她,“什么事啊?失火啦?还是有贼啊?”
红袖毫不体贴的揭开我的被子,使劲的推着我,“大事大事,你快醒醒!”
“红袖姐姐,你怎么可以对皇后娘娘这样啊。”一个怯怯的声音从红袖身后传来。
恩?有客?我睁开眼睛,慢慢坐起来。
一个娇弱的女孩子正躲在锦园身后看着我,见我起身,立刻跪了下去,“奴婢雪烟,见过皇后娘娘。”
即使困倦已极,仍是不得不摆出皇后的架子,一面穿衣一面慢慢发问。
“起来说话吧。红袖,怎么回事?”
“来不及说了。”红袖斩钉截铁的说道,拉着我的手直往殿外冲去,“你先去了再说。”
三个月来第一次踏出椒房殿,还是被自己的侍女拉着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一路之上,宫女太监纷纷惊慌的跪了一地,
可是我皇后的威仪恐怕也在身后碎了一地。红袖,你毁我!
“为什么,是冷宫?”我诧异的指着面前残败的庭院,甚是奇怪红袖居然串门串到冷宫来。
“求娘娘救救我们皇子。”雪烟已经泣不成声的跪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柳淑妃,我是说雪烟的主子,两年前被打入冷宫。皇长子被交给乳娘抚养。可是那群势力小人,知道皇长子再没有出头之日,一个个百般欺凌。雪烟不得已将皇长子藏到冷宫柳淑妃这里。幸好皇上一直没有过问,宫里人也都没追究。可是,皇子他毕竟还是三岁的小孩子,在冷宫住了这么久,身子太弱,就得了病。雪烟四处求人,竟然没人肯理会。她想见皇上,又见不到。眼看皇子不行了。她正想跳井陪主子们去,被我撞见。我就带你来了。好歹你当年也学过医,现在也好歹是皇后,别见死不救啊。”红袖连珠泡似的一口气说完,末了还威胁我一把。
算你找对人,剑圣医尊的传人岂是乱盖的。我手霸气一挥,“红袖,去取我的医箱来。雪烟,前面带路。”
雪烟擦干眼泪,向冷宫门口跑去。守卫冷宫的太监刚想阻拦,被她一言呵斥下去,“大胆奴才,皇后娘娘在此,还不跪下接驾。”
想不到这丫头看起来娇弱,却是很有气势。我跟在一路小跑的雪烟后面,穿过跪在地下的诸位太监,踏入了残败不堪的冷宫内院。触目所及,冷清残破,很难相象曾经备受宠爱的皇妃们一旦触怒皇帝便会沦落到此处。
曾经也只是有所耳闻,在皇宫极北的阴冷之处,那里关押着无数丝缕芳魂,以各种不为人知的理由被强锢于此,然后渐渐红颜殆逝,银发徒生,一点一点香消玉殒,直至在无人问津中默默死去,那副犹如枯风中干竭的苍老身躯才会离开这片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如今看来果真一切都没有空穴来风。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是灰蒙蒙的,如果不是天空的蔚蓝依然会降临于这片地府的天空,我一瞬间真会以为这个世界全是这种灰蒙蒙的色彩。
雪烟已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向我跑了过来。想来便是柳淑妃所出的皇长子了。小小的脸已泛起青色,陷入昏迷不醒之中。
“放下。”我脱下凤袍,铺在地下,将皇子放上去。
从荷包之中抽出银针,在百汇,天池穴附近轻轻扎了几针。小皇子咳出一口气来,眼睛微微睁开,雪烟紧张的看着我,眼泪不住的滴下来。
“没事没事,再休养一阵子就好。”我一变以纯阳内功巡遍皇子全身,一边安慰着雪烟。
“姑姑,娘娘呢?”小皇子一醒来,便望着雪烟虚弱地问道。
见皇子醒了,雪烟忙抹掉眼泪,红肿着眼睛道:“在在。殿下等等。皇后在为你治病。你好了,咱们就见你娘娘去。”
红袖已经提着箱子赶来。我取了一颗雪莲子,喂到小皇子嘴里。片刻之后,一抹红晕浮上了那张小脸。雪烟喜极而泣,抱着小皇子哭个不停。红袖甚是欣慰的拍拍我的肩膀,”好歹没丢面子。”
“罪女柳氏见过皇后娘娘。”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我们转头看去。一个满身素色却难掩丽色的女子远远的站在房门口,向这边拜了下来。
“柳淑妃?”我迎上前去。
“罪女不敢。”
我定睛细看那跪伏在地的女子,黑亮耀眼的长长青丝拖落在地,沾染了几分尘腥,洁白如雪的轻纱长衫随风飘扬,犹如一朵尘外仙莲。在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间,出现的分外突兀耀眼。
“起来吧。”我缓缓道。
女子缓缓起身,我不由双眸微眯。她不过双十年华,头挽乌鬓,斜飞荆钗,面若银盘,目若秋水,两道秀眉如纤美弯月眉不画而翠,悬胆丰鼻下朱唇点点,启齿之间,贝齿洁白如玉,生得形容袅娜纤巧,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纵然面容愁苦,却更加平添楚楚动人之感。
令我不由想到一句昔日赞美杨妃的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不愧是当年宠冠六宫的柳淑妃,确是天上人间都罕见的绝色佳人。
我顺着门缝看去,只见正屋的房梁上赫然悬着一匹白练。想必我刚才若救不得她的儿子,她便打算自悬了事。怪不得雪烟有胆量在这皇宫之中偷得幼主来冷宫。有这样的主子才有那样有骨气的奴婢。我不由得对这清丽佳人有了几分好感。
看着雪烟已抱着小皇子过来了,我打量四周,这里犹如一座废城,到处都是萧索破旧的裂纹尘土,家徒四壁,原本养尊处优的淑妃皇子如何能呆的下去?更何况小皇子大病未愈,这里阴气冲天,只怕不利于养病罢?
我皱眉道:“皇子重病,哪怕生母有罪,也毕竟是皇室血脉,怎能如此对待?”
柳淑妃闻言,忽地笑了,唇边扬起一丝如菊淡雅的笑意。她伸出纤纤葱指,指着庭院中一根干涩的枯木,我转头望去,那原本因有着苍桑绿柏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朵早已风干的枯花。
冷风拂过,干花已被吹散......
我心中莫名一紧。
柳淑妃轻轻摇头,痴痴地望着缓缓堕下的花末,轻移莲步上前,伸出白皙的柔荑轻轻接住。
“君恩如水......此情已逝......形如枯花......逝于风中......”
我心中叹息,因为,那双秋水似的的眸子中,缓缓淌下两行泪水......那眸中如海般深邃的哀伤,是为了谁?
安顿好柳氏母子,我和红袖回了椒房殿。七月盛夏,御花园里绿意滴翠,花团锦蔟,宫人往来煞是热闹。
数尺之遥的冷宫之中弱女幼儿却凄风冷雨无人过问。世情冷暖,可见一斑。
管事大太监被我召至椒房殿,战战兢兢的跪着,不知一向淡漠的皇后为何忽然唤他前来。
我倚在锦塌上悠然开口,“张公公入宫有二十年了吧。”
“是,奴才是先帝德昭八年入宫的。”
“那么想必事情知道的不少了。本宫问你,柳淑妃之事你可知道。”
“奴才不敢乱说。”
我眉尖一挑,不由笑出来,“这么说张公公想要违抗本宫意旨?”
张公公浑身一哆嗦,立刻开口便讲,生怕我一怒一下便来上一句,拖出去处死。
“柳妃娘娘是陛下的亲娘舅的女儿。陛下还是太子之时便和柳妃娘娘相熟。等陛下登基,柳国舅便将柳妃娘娘送入宫中。开始皇上是很宠爱柳妃娘娘的,一年之后,娘娘生了皇长子,陛下还打算升娘娘为贵妃。那还是,皇后娘娘入宫两年前的事情。”
“原来是柳国舅的女儿。”我喃喃道,“说下去。”
“后来柳氏谋反,被满门抄斩。柳妃娘娘还未来得及晋升便也被打入冷宫。后来听说皇长子失踪了,可皇上什么也不说,宫里也就再没人敢提这事。”
这事我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不知。柳国舅是皇上的亲娘舅,柳家当年的权势比起如今的沈家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以十四岁弱龄临朝,背后却是这位国舅爷掌握实权。可是不出一年,柳氏便因谋反而被满门抄斩。
他谋的什么反?皇上是他亲外甥,淑妃是他亲生女儿,皇长子是他外孙。他唯一的过错,恐怕就是功高震主吧。
阳殊。我手指紧紧掐入了肉里。这件事朝中无人不知。可入宫之前,我也只将它做故事听。直到今日,见了活生生的柳淑妃,亲耳听着太监在面前将三年前的往事讲出来。我才想到,那日日赖在我身边的李阳殊,就是故事之中真实的主角。我实在想象不出,那个少年会是为了皇权而杀了自己娘舅满门的人。怎么可能。可是,除了他,还有谁?
张公公诚惶诚恐的跪着。我挥手示意他下去。
“等等。”红袖在一旁喊住他,又转身问我,“娘娘,可否让他们多照顾一下柳氏母子,冷宫里什么都没有,皇子又病着。”
“你去办。”
红袖跟了张公公离开。我无力的坐在锦塌之上,满心惶恐。
那个昨日还在对我撒娇的少年,瞬时之间陌生起来。遥远的竟似模糊不清。他的笨,他的傻,他的赖皮,他在华山上灼灼的眼神,全部被打上重重的问号。我自以为了解的人,忽然之间让我见到了完全陌生的一面。
椒房殿的日影,似乎黯淡起来。
远远的有足音传来,然后是我熟悉的声音,“红袖,拿茶来,朕要渴死了。”
我站起身来,向外殿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