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簿里还有最后五个人的名字。
嵇鹏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从收到医院通知起,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周豪晟,林秋照,王苏鹏,张蒙,姚佳云,分别是他的大学、高中和初中里最要好的同学。
他的事圈子里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了,能借的也多多少少都借了点,不能借的早就已经把他拉入了电话黑名单,删除好友圈。
这已经是第二次借钱了,电话簿前面的都失败了。
可是还是远远地不够。
母亲的脑瘤已经到了中期,再拖延下去就会失去治疗的最佳时机。还有父亲的肾衰竭,配型找到了,期限是三天,三天以后凑不齐钱就给下一家。
手术费一共加起来两百多万,现在还需要一百万。
然而嵇鹏已经用尽了全力:从同事到亲戚,从朋友到同学,只要他认识的人全都借了个遍。银行贷款最大额度,首付房子抵押,家里轿车贱卖,因此还和女朋友分手。除了高利贷,他能想的办法都用了,连自己的未来都用了。
可还是不够,远远地不够。
嵇鹏狠狠地抬头瞪了一下天,心想我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好事不成双偏偏坏事成双!就算天要我亡,报复我就好啊,何必报应在我父母身上?两位老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与人为善,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这一家?
“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经消失在人海……”,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嵇鹏的思绪。是林秋照先回过来了,等待已久的嵇鹏急忙滑动屏幕接听。
“额,我说啊,兄弟,这次是真的对不起了。”嵇鹏听到这里,心底一沉,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家里钱现在老婆管着,上次借过你一次,老婆这次不同意了。不过我私房钱还有两万,全部给你。真的不好意思啊,帮不了你太多。哎呀,不能给老婆发现,我先挂了啊。”林秋照说话畏畏缩缩的,嵇鹏还是听得心头暖暖的,“没关系,没关系,真的已经很感激了。”
“嘟——”的声音传来,却是林秋照已经挂了电话。林秋照嵇鹏是知道的,妻管严,钱全部由老婆管着,能帮这么多真的已经尽了全力。
嵇鹏握了握电话机,震动传来,却又是四条短信齐齐而至。
“周豪晟转给您三万元——兄弟,工作到现在所有的存款了,加油啊!”;“姚佳云转给您一万元——兄弟,接下来半年的生活费都打给你了,以后得去啃面包了~呜呜~等找到我工作了再继续支援你啊!”;“王苏鹏转给您三万元——兄弟,我的婚就晚点再结了,你一定要挺住啊,我再跟我马子商量商量,你别急。”;“张蒙转给您五万元——兄弟不多说,不够我再想办法。”
怎么好意思让你在想办法呢,你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嵇鹏看着短信热泪盈眶,我知道你们不好意思打电话,可是你们真的已经做得太多了!有你们,我这辈子读了这么多年书就值!因为认识了你们!兄弟!
还有葛佳佳,王花花,陈明明,这次的事情也让我把你们给认识了清楚。平时称兄道弟,结果大难临头见死不救,还要落井下石。真是患难见真情!
嵇鹏擦了擦眼角,一一向转账的兄弟们回了短信过去表示感谢。
正在拾掇着心思,却又是一条匿名短信悄然而至。
“王冬芝转给您十万块。——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呵呵,这妮子,难道不知道银行转账会显示对方户头名吗。
嵇鹏笑了笑,都应经结婚了怎么还惦记着我。我这么丑陋,这么没用,真的不值得啊。
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的点击着,千言万语最后还是删掉成了两个字:“谢谢。”
连嵇鹏自己都没发现,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笑。
谢谢你们,你们的钱我只能下辈子再还了。不过还是不够。远远地不够。
还差七十几万,手术过后爸妈还要修养,还要生活。
呵呵,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嵇鹏挤了挤嗓子,努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他拨通了老爸的手机:“老爸,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非洲。老板说只要我和程畅肯签六年的合同工,他就帮我付了你们的手术费。你先别急着说话,你听我说啊,无论你和老妈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这次的决定,因为我已经让程畅帮我去蓝京和老板谈合同了,不出意外现在已经签好了。你也是懂法的,协议签好了是不能改的,有法律效益的,违反了可是要赔偿违约金的。不过你放心啊,我和程畅一起去的,那边条件可好了,听老板说我这也算移民呢,到时候给你们带个海龟孙子回来。”
一如大学时期嵇鹏每次打电话回家一样,报喜不报忧,让爸妈生活在新闻联播里。吃的好呢,穿的暖呢,身体可健康着呢,学习也用功着呢,总之你们放心就好。
“儿子啊,你让我们说什么好。我们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你是我们的希望啊。我们一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你活着我们就成功了。现在可好,你签了六年的合同啊,六年啊。怎么办,我们是迟早要死的,祸害了你啊……”电话那头,老爸听到儿子签了卖身契,瞬间就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后悔,一万个要死的心。
“老爸,千万别这么说。你们俩要是死了,我活着得多无聊啊。三个人生活在一起,才是一个家。有家,才能幸福地活着。你们要是走了,我也就活的不幸福了,那我也不活了哦。我跟你讲,程畅她本来就想出国,非洲就非洲吧,美国那里天天搞恐怖袭击多危险啊。而且我还年轻着呢,保不准回来也是有国外工作经验的人,薪资往上刷刷翻好几倍呢。不就相当于你们以前让我考研读博,三年研究生三年博士生,那也得六年呢。现在您二位就当我考上了呗,在学校里过六年呗。”要说嵇鹏没什么本事,那也是不准确的,如果嘴上功夫也算的话。
“这,这,我不知道怎么说,让你老娘和你讲。”老爸声音颤抖着,即将把手机递给老妈。
“别啊,老爸,你还不知道老妈的脾气。她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的从床上下来,赶过来拧我的耳朵。为了她的身体,您千万别和她说我和程畅去了非洲。你就说我和程畅去美国工作了,你们的手术费老板给付了,代价就是美国工作六年。就这么说啊,我还有些事情,挂了啊……”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手机上已经沾满了嵇鹏的泪花。再说下去可能就要露出破绽了,老妈可不像老爸这么好糊弄。
对不起啊,老妈。没能让你听到儿子的声音,儿子实在是不孝。我怕接了您的电话,连去做那件事的勇气都没有了。您的养育之恩,做儿子的只能下辈子反哺跪乳,做牛做马来偿还了。
还有程畅,你们认定的儿媳妇,她也早已经离我而去了。面包和爱情,共患难和共富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经消失在人海……”刘若英的后来再次响起,这次的来电显示的却是一串奇怪的深圳号码。
嵇鹏努力吸了口气,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了深沉的男声:“准备好了吗,晚上五点半之前去广成广场,有人接你。”
“嗯。”嵇鹏用力地答道。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声音从喉咙里迸发出来,冲进手机话筒里,随着电磁波奔向四面八方,最后传递到世界的每个角落。这也许是他最后存在的痕迹,亦或是他向世界发出的不甘的呐喊。
接着,仿佛一个“嗯”字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机从手上滑落摔在地上。嵇鹏也不捡起来,反而一脚踢向更远处的路中间。
看着手机迅速被经过的一辆轿车碾压成两半,再被另外几辆高速行驶的汽车碾压成四半,八半……无数半,直至粉碎,零件在他的眼中就和他短暂的生命一样化为尘埃。
嵇鹏开心的笑了。
还记得他的微信签名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生如夏花之绚烂他是做不到了,到了那个地方,死如秋叶之静美是肯定的了。
扔掉手机是怕老爸老妈找过来,也是为了防止留下线索。因为他即将要干的是一件违法的事情:走私器官。
不过他是自愿的,自愿走私自己的眼角膜,心,肝,肾脏等等。总之他把能卖的都卖了,一共一百二十万。
走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情,回家写信。
他要把未来的六年全部写进企鹅邮箱里,用定时发送的功能,每年三十发给老爸老妈,祝他们新年快乐。
之后的日子呢?让时间冲淡一切吧!
连爸妈手术的钱都凑不齐,他算什么男人?连女朋友都留不住,他算什么男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器官都要卖掉,死的都不完整,他算什么男人?
嵇鹏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