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十年前的事。那年的西瓜也丰收了。蔡二狗一时心血来潮,就自己赶着驴车拉着一车西瓜进城了。他想,不管咋说西瓜在城里要比在乡下卖的金贵。他起五更搭黄昏忍饥挨饿颠簸了几十里路进了城,把瓜车随便支在了一个街口。没等他吆喝,人们就三五成群地围了上来。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随手拍了拍车上的瓜,说你这西瓜熟不熟?蔡二狗憨厚一笑,朗声地说包熟包甜!大肚子女人将信将疑,说万一买回去生了咋办?蔡二狗拍着裸露的胸脯保证,说回家生了,抱回来算我的!蔡二狗的话音一落,围观的人就轰地笑了。大肚子女人回过神来,狠狠瞪了蔡二狗一眼,说流氓!大肚子女人的男人也不愿意了,出手要揍蔡二狗。在众人的干预下,蔡二狗才没挨打。后来,又过来一个地皮无赖,笑嘻嘻地问,吃饭没有?蔡二狗受宠若惊,心说城里人怪热情哩,就点头哈腰谦卑地说吃了。无赖坏笑着说,谁问你了?我问的是驴!蔡二狗一听,红头涨脸十分尴尬这些还不算什么,让蔡二狗恼火的还在后面。屁大的工夫,就来了几拨儿执法人员:城管的来了,说他的驴车乱停乱放,要罚款;工商的来了,说他卖瓜是无证经营,要罚款;环卫的来了,说他的驴屙了尿了,要罚款偷鸡不成蚀把米。蔡二狗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的西瓜没卖多少,身上也没带多少钱。最后,尽管蔡二狗苦苦哀求,他的一车西瓜还是给装到垃圾车里给拉走了,他连一碗烩面钱也没赚到手。在回家途中,又饥又气的蔡二狗把一肚子气都撒到了驴身上,想起那个无赖,他就一边用鞭子抽驴一边骂驴,说驴日的,你在城里有亲戚也不说一声。
老伴知道蔡二狗还没忘这档子事,就扑哧一声笑了,嗔了蔡二狗一眼,说老皇历就别提了,现在是啥年代?政府让咱们种西瓜,会不让咱们进城里卖?蔡二狗黑着脸没说话。老伴说,电视里天天说给农民优惠政策,不会有假的。蔡二狗咂摸了几下嘴,说要不是政府号召,咱今年也不会捣腾这么多。老伴说中还是不中,试试再说,总不能看着西瓜都烂在地里吧?蔡二狗长长出了口气,说那就试试,大不了再糟蹋一车瓜。老伴说,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去?蔡二狗说你省一事吧,你要跟我去,说不定人家会怀疑我卖瓜是假,拐卖你是真。老伴就嗔骂道,死老头子别作践我了,我不跟你去,不丢你的人还不中?
于是,蔡二狗和老伴就把成熟的西瓜摘了满满一三轮车,然后蔡二狗开着三轮车“突突突”进城了。
在老伴的焦急等待中,不到天黑,蔡二狗就开着空车回来了。没等老伴问他话,他就兴高采烈地说,这次算开了眼界,城里的路宽了,楼高了,车多了嘿嘿,也有少的,那就是女人身上的衣服。
老伴在蔡二狗的脑门上捣了一下,说死老头子,说正经的,咱的瓜呢?
蔡二狗感慨地说,真想不到,城里专门给咱们瓜农划了几条卖瓜的街道,一切费用都不收咱的一车瓜让工商管理局的一个下属单位全包了,他们说要给大家发福利呢。
老伴惊喜地说真的?
二狗掏出厚厚一沓票子潇洒地甩给老伴,说这不会是假的吧?
老伴快活地扑闪着眼睛,把钱掖进腰里,说哎,你没下馆子吃肉?
蔡二狗说事情这么顺,我能亏了肚子?末了又说,我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哩,咱乡下人有钱吃鱼吃肉了,城里人却吃野菜啧啧。还有,咱乡下人开始拿纸擦屁股了,可你猜城里人咋?
老伴不解地说咋?
蔡二狗神秘地说,城里人用纸擦嘴哩。
老伴怔了一下,转而放肆地大笑,说你别埋汰人家城里人了哎,明天还去不去了?
蔡二狗得意地说,去吗,好几个单位都给我打了招呼,让给送呢。
老伴把老脸乐成了菊花,说哎,咱专挑好瓜送,可不能送孬瓜,让他们小瞧了。
蔡二狗就重重地点点头,一脸幸福的样子。
郝支书
那时候郝支书还不是石庙村的支书。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看到村里依旧一穷二白一贫如洗,乡亲们一日三餐拿咸萝卜当饭吃,他就尝试着把庄稼毁了种植药材。当时大伙儿还等着看他的笑话,没想到,三年后他收获的药材居然换回了一大把票子。这事凑巧被王县长(当时还是镇里的书记)知道了,认为他是个人才,就任命他当了石庙村的支书。郝支书上任没多久,王县长就从镇上调到了县里。??????
根据镇里汇报的材料,王县长得知石庙村现在已脱贫致富奔上了小康,就想到石庙村走一走,看一看。毕竟郝支书是王县长亲手提拔上来的,如果镇里所言不虚,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于是,王县长便忙里偷闲悄悄一个人来到石庙村。为了摸到真实情况,王县长就在村口下了车。??????
当年的泥坑路早已被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代替,不时有打扮新潮的姑娘小伙子骑着簇新的摩托“日”的一声从身边窜过。路两旁依山建筑的民居都是碧瓦重檐的楼房,有的房顶上还支着个炒锅一样的电视卫星接收器。正是暮春时节,不少人家门口的水泥墩子上坐着晒暖的老人,他们穿着整齐,眉开眼笑地交谈着什么石庙村先前可是镇上出了名的贫困村,年年吃政府的救济。老百姓一年四季指靠着那点贫瘠的责任田,连肚子都打发不住。那时候,家家户户住的都是破窑洞,晚上照明点的是煤油灯变化真是翻天覆地啊!王县长由衷地感慨道,心里犹如电熨斗熨过一样舒坦。??????
王县长一脸灿烂地边走边看,忽然看到一处破败的院落。院子里晾晒着衣物,说明还有人在此居住。难道是个五保户?可是石庙村有敬老院啊。王县长迟疑了一下,便走了过去。推开虚掩的篱笆门,王县长看到有位四十多岁的农村大嫂正在石板上努力揉搓着衣服。这位大嫂一脸沧桑,虽说衣着不怎么样,但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清清爽爽的利索劲儿。院子里没有小康之家应有的摆设,倒也干净。农村大嫂发现王县长进了院子,忙停下手中的活计,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王县长和蔼地问,这是你家还是你娘家???????
农村大嫂眨巴着眼睛,迟疑地说,俺家。??????
王县长便拐弯抹角地问,郝支书这人怎么样???????
想不到,农村大嫂脸一黑,说这龟孙没良心,他的心让狗给扒吃了。??????
王县长当即愣住了,思维在瞬间空白了一下,这可是初次听到关于郝支书的反面意见,虽说石庙村的变化有目共睹,难道郝支书经不起诱惑,也腐败了?意念至此,王县长就直言不讳地说,别人都说郝支书好,你怎么说他的赖呢???????
农村大嫂灰着脸,黯然半天,才讲出缘由。她说,邻里壁舍在他的带领下都富得流了油,扒了窑洞盖楼房。俺家呢?别人家都看上了29吋的大彩电,俺家连一台黑白的也没有??????
就是呀,石庙村都小康了,怎么还有贫困户?王县长皱了皱眉头,说,我看大嫂也不是懒惰之人,郝支书也不帮帮你???????
农村大嫂冷冷一笑,说他不帮俺也好说,可他是烂花棉籽不打油还沾油,帮俺的倒忙,你说气人不气人???????
王县长呆了一下,说帮倒忙???????
农村大嫂生气地说,俺当年辛辛苦苦拾掇了两亩药材,准备弄俩钱后养殖小尾寒羊。谁知,俺还没把钱捂热,他就动员俺把卖药材的钱捐给村小学,说学校漏雨,再不收拾就要出事。俺的心肠软,经不住他三说两说,就依了他反正俺是软柿子,他想咋捏就咋捏。??????
王县长的脸色铁下来,说真有这事???????
农村大嫂气呼呼地说,俺会诓你?那年村里五保户王二爷犯病躺在家里,等着拿钱治。那龟孙又动员俺捐款,俺就拿出卖鸡蛋的钱给了他十块,他还嫌少农村大嫂说着就唏嘘有声地呜咽起来。??????
岂有此理!王县长愤愤不平,说郝支书的家在哪儿?我找他去!??????
农村大嫂擦了一把脸上的泪,表情有些别扭,说这就是他家俺是他女人。??????
王县长恍然大悟,心说怪不得这个院子瞅着眼熟呢。??????
郝支书的女人叹口气说,这些年他为了村里的事没黑没明地操心,家里油瓶倒了也不扶俺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药材种植也给荒了。从别处捣腾俩钱,他也贴到了村里你说,俺家咋能比得上人家呢???????
王县长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鼻子有些发酸。
潘镇长
太阳很毒,火辣辣地炙烤着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喉咙眼又干又麻,咽口唾沫都困难。羊肠子的山道蛇样缠来绕去,时隐时现。三个人穿的都是短袖,路两边的荆棘在胳膊上划拉出一道道鲜红的印记,汗水漫过,钻心般地疼。紧跟在潘镇长后面的李村长干脆把褂子脱下,团在手里有时扇风,有时擦汗。潘镇长回头看看齐秘书落下好大一截,便停下来,用早已被汗水浸湿的手绢在脸上擦了几下,又攥着挤了挤里面的水分,便找块石头坐下,谁知石头被晒的很烫,他“哎呀”一声迅速地挪了下屁股。
李村长抬头看看面前的山,望望头顶上的天,咂吧了几下嘴,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潘镇长,我看咱们就不用去了,情况就是那样。”他们今天是上摩天岭去看望张有福的。潘镇长微笑着问李村长:“他家现在还有多少粮食?他的草房漏雨不?他存水的囤子有水没?他的身体状况怎样?”“这”李村长尴尬地没了下文。说实话,他一年当中也只有在发放救济款的时候,上摩天岭一回两回,鬼知道张有福现在是死是活。
这时赶上来的齐秘书一边用胳膊捋着脸上的汗,一边喘着气说:“潘、潘镇长,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腰也酸腿也疼,又饥又渴。”“歇一会儿再走。”潘镇长佛似地笑了笑,接着他又转向李村长,心事重重地说:“咱们镇六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二十四个,年龄最大的要数张有福,今年八十五岁他们的生活确实不容忽视。”李村长叹了口气,说:“咱镇早该建个养老院了。”齐秘书咧了咧嘴:“说的轻巧,钱呢?”李村长随口说道:“集资。”潘镇长将了李村长一军:“不说你们村那两个石厂,你个人先捐一千吧?”李村长挠挠头,不自然地笑了,吭哧半天才蹦出一个字:“中。”
山里的天,猴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就乌云翻滚,先是风,后是雷,接着就是雨。三个人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都淋成了落汤鸡。好在是阵雨,片刻即停。山路愈加泥泞,他们一手拽着刺手的荆棘,一手拄根棍子,一步一滑地向山上走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张有福正一瘸一拐步履艰难地提着半桶水往屋里挪。潘镇长忙上前接过水桶提进屋里。屋里乱糟糟的,有一股发霉的气味。草房上还露着一片天张有福像个叫化子,穿得破破烂烂,脸上也多日没洗似的,浑浊的眼里没一点光泽潘镇长不忍再看,闭起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村长说:“有福伯,这是刚调来的潘镇长,今天特意来看您呢。”张有福神情漠然,没言语。齐秘书说:“大爷,您有什么困难没有?”潘镇长瞪了齐秘书一眼,他凑近张有福的耳朵,和颜悦色地说:“张大叔,我认您做干爹,您愿意吗?”李村长和齐秘书都一下子愣住了。张有福脸上的皱纹挤出个笑,恰似一朵衰菊,旋即又败了。很显然,他不相信潘镇长的话。潘镇长没再解释,招呼李村长和齐秘书动手收拾起屋子来。
潘镇长认干爹以及他要为干爹过生日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镇。
那天,穿戴一新的张有福老汉望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竟“呜嗬呜嗬”地老泪纵横,呜咽着说,不知他是哪世修来的福分,得了这么一个干儿子。
这一天,镇里大大小小的干部以及大大小小的企业包括个体户接到潘镇长发的请柬后,都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揣上红包,光明正大地去贺喜捧场凑热闹了。
事后,在礼桌前记账的齐秘书算了算,扣除茶水糖果费用(没摆宴席),潘镇长纯收入十万元还出头。不说别人,全镇最穷的摩天岭村的李村长就出两千元呢。
过了两天,潘镇长在石板村又认了个干爹
又过几天,潘镇长在峡岭村又认了个干娘
半年后,镇里的二十四个孤寡老人都成了潘镇长的干爹干娘。仅靠给干爹干娘过生日,潘镇长发了一笔大财。于是,就有不少人说潘镇长人面兽心是个贪官赃官,甚至还有人准备举报他。
没多久,这些人都傻眼了,因为镇里神奇般建起了一个养老院,二十四个孤寡老人全搬了进去。院里的石碑上刻着一个个“捐款者”的名单。
不灭的灯
冷风呼呼地刮,冻雨唰唰地下。
漫天的雪地,一片白茫茫的。老罗艰难地行走在山路上。说是路,其实并没有路,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一步一滑,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稍有不慎,就会滑下深山沟里。为了防滑,他把稻草绑在皮鞋上。随身带的一把稻草用完了,他就把袜子拖下来,套在皮鞋上。可是,没走多少路,袜子就给磨烂了。有一路段特别滑,他干脆拖下皮鞋,光脚走在冰天雪地里。
已经有半个月了,老罗每天都要爬山越岭40多公里,工作10多个小时,在高压电杆上一工作就是一整天,甚至连吃饭也是在高空中进行。这半个月,老罗连家也没回过,连给家人通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尽管他的家就在供电所附近。兄弟要在春节前结婚,父亲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回去帮忙,老罗说了一个“忙”字就挂了电话。所长也让他回家休息,说他连续作战了多天,身体很疲惫。老罗把胸脯一拍,笑着说我长得高,身体棒,力气大,我不上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