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初夏，豆角蔓子爬上栅栏的时候，奶奶从城里叔叔家回来了。奶奶嗜烟如命，年前咳嗽不止去城里医院看病，在叔叔家住了近半年。奶奶进院子就嚷：“还是农村好哇，脚踩在土上心里踏实，城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那楼像笼子一样憋屈死了。”
柳叶怕奶奶回来，因为奶奶常骂她是个丫头片子，不能接户口本。妈妈和爸爸似乎也畏惧奶奶，什么事都言听计从。比如奶奶说今天谷雨该种麦子了，爸爸就得种麦；奶奶说明天腊八了，妈妈就得准备腊八粥。但是有一件事，柳叶知道父母的言听计从不过是哄她开心——奶奶经常埋怨父母结婚十几年连个小子都生不出来，在农村没有男孩，没有接户口的哪行呢。爸爸陪着笑脸说：“这事不是着急的事。”妈妈也表态：“我们知足了，我们已经有了柳叶！”每当听到这话，柳叶总是快快吃饭，然后快快下桌，她知道接下来奶奶要骂她丫头片子，长大嫁人就成了别人家的人，赔钱货。
一天，妈妈吃饭时突然呕吐起来，吐得脸色苍白，吓得柳叶又是倒水，又是捶背。奶奶却不怕，反而乐颠颠地搀妈妈去了村东卫生所。村医检查后告诉妈妈怀孕了。妈妈先是愣一下，继而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哪个女人不盼着做母亲的那一天呢。奶奶老泪纵横，她认准妈妈怀的是小子：“老天有眼啊，这回我们老柳家可有接户口本的了！”爸爸知道后搓着大手，不停地傻笑，笑过后又皱起了眉头，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纠结。
柳叶也开心，心想，我要是有了小弟弟天天哄着他，不让他受丁点委屈，不像小文那样，不拿弟弟当回事，抢弟弟的水果吃不说，烈日炎炎下，还像孙悟空那样划个圈骗弟弟待在圈里，她自己则去玩跳格子。
夜晚来了，淡烟一样轻软的月光洒满整个房间，妈妈给柳叶盖好被子，看着她入睡才走出房间，无论妈妈多累，十年来天天都是如此。柳叶香甜地睡着了，梦里一家人亲亲热热吃着饭，说着开心的事情，她好喜欢好留恋这种温馨的气氛。
突然，一阵争吵声惊醒了她。
奶奶：“孩子不能做掉，你知道是丫头还是小子，万一是小子呢？”
爸爸：“不管丫头小子都不能要，我们有柳叶，要对她负责，不能再要孩子了。”
奶奶：“你们俩真傻，柳叶是捡的，长大了还不得回去找自己亲妈呀，她一走，你们老了怎么办？”
沉默……
沉默中传来妈妈压抑的悲悲切切的哭泣声。
沉默中柳叶听见爸爸卷纸烟的窸窣声，锅台上蛐蛐悠长的歌唱，花猫梦中含糊不清的呓语。如果没听到奶奶和爸爸的对话，这是一个多么幸福而美妙的夜晚啊。
“老了再说老的，如果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怕偏心，怕柳叶吃亏。当年在村口柳树下捡到她，我和她妈就拿她当亲闺女了。”爸爸很坚定地说。
“咳、咳……想得美，你们要是敢把孩子做掉，我就不活了！”奶奶气急，咳嗽不止，却没忘记使出最后杀手锏。
更长时间的沉默……
柳叶感到房间里所有的物件，连同刚才那淡烟一样轻软的月光全都陷入无尽的黑暗中了。
“我是捡的孩子！”柳叶不再怀疑了。
知道了自己是捡的，柳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多余了，特别是看到被奶奶以死相逼至妥协，父母给未出生的宝宝起名字、缝制漂亮的小花被子时，她的心里格外难过。
“我是多余的！”随着妈妈肚子越来越大，柳叶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四、一天，柳叶去了小文家，小文妈说：“柳叶，你要有小弟弟了，在家就不吃香了。”
“不会的，不会的！”柳叶声音微细，底气不足。
小文妈眼里瞬间就闪过一丝兴灾乐祸的笑，那笑让柳叶心里惊悚不已。
自从妈妈怀了宝宝，家里就发生了变化，让柳叶不适应的是晚上妈妈不再到她房间为她盖被子。妈妈说柳叶长大了，应该学会照顾自己了；吃饭时奶奶把好吃的都夹到妈妈碗里，表面上是妈妈吃，实际上是让妈妈肚里的宝宝吃，这让柳叶心生嫉妒。这些不良情绪像颗毒瘤，在柳叶心里越长越大。柳叶去找小文玩跳格子，她还没吃饭，像受气的小媳妇似的蹲在厨房墙角哭泣，她妈在没好歹地责骂她。因为小文贪玩，没照顾好弟弟，让淘气的小狗把屁股咬了一口。事后小文无比伤感地对柳叶说，以前妈妈那么喜欢我，可自从有了弟弟，我就没好日子过了，要是没有这个弟弟多好，我依然是妈妈的宝贝。
小文的话触动了柳叶内心——妈妈有了自己的宝宝，这个宝宝将来会与她一起抢妈妈的爱。假若宝宝出生后，她也许会跟小文一样，失宠，被冷落，甚至不如小文，因为她不是妈妈亲生的。这样想，柳叶恨死那个未出生的宝宝了。
“如何让宝宝消失呢？”柳叶记得小姨怀宝宝的时候摔了一跤，宝宝就没有了。对，如果妈妈也摔一跤。柳叶被自己恶毒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是片刻她就原谅了自己，自私这个恶魔完全束缚了她的思想和行动。
下雨了，雨点很大，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爸爸去邻村做家具不在家，奶奶在睡觉。雨天没有干柴火不行，吃饭成问题。妈妈冲向雨里去柴垛抱柴火。柳叶把一个小皮球悄悄握在手里，跟着妈妈出了屋子。妈妈不让她跟着，这么大的雨，淋湿了会感冒。柳叶说：“不怕，我帮你抱柴火。”妈妈笑着走到柳叶面前，用柳叶能看懂的手势比划：“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妈妈的夸奖让柳叶脸红，她觉得对不起妈妈，但这种愧疚只是一闪而过，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催促她快把皮球放到妈妈脚下。可是，柳叶还没把皮球扔出去，妈妈弯腰从柴堆里往出拽柴火用劲太大，加之雨大泥滑，一脚踏空，整个人就重重跌倒了，柴火扔出很远。跌坐在地上的妈妈痛苦地捂着肚子，雨水淋湿了因疼痛而扭曲的脸。柳叶慌了，跑进屋去叫奶奶，祖孙二人把妈妈送到了镇医院。
宝宝没了，全家人都哭了，柳叶也哭了。她不敢面对父母那悲伤的眼神，不敢面对奶奶的老泪。她觉得自己是个自私、心胸狭窄的坏孩子，为了得到宠爱而害了一条生命，她没脸继续生活在这个家里，她要离开。离开家去哪呢？柳叶想到了亲生父母，她要去找他们。可亲生父母住在哪里呢？柳叶去了小文家，小文妈一定知道她的身世。“姨，你知道我是从哪捡的吗？”柳叶问。小文妈笑了，说：“你是从你妈肚子里捡出来的呀！”“不对，那天你不是说是捡的吗？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在哪吧？”“我说了吗？”小文妈后悔那天一时气盛，口无遮拦。她不能承认，承认了柳叶会离开柳家去找她亲妈妈，那样柳家俩口子太不幸了。他们抚育柳叶多难啊，一把屎一把尿喂养，没钱买奶粉，厚着脸皮四处去借；孩子病了，比自己生病还急，而且为了救柳叶，柳家媳妇成了哑巴。
“看来羊皮贴不到狗身上，抱养的孩子早晚都得像过冬的候鸟一样飞走啊。”小文妈这样想着，叹息一声，不愿意答理柳叶了。
柳叶不甘心，跑回家去问奶奶。爸妈还在医院，只有奶奶自己在家。奶奶坐在木椅上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看样子很难受。这几天她气管炎又犯了，在戒烟呢。奶奶责怪柳叶胡思乱想，为了让柳叶相信，奶奶也说起当年妈妈生她的情景，跟爸妈说的几乎一字不差，好像事先背好的一样。越是这样，柳叶越是不相信。
“奶奶你要是告诉我，我给你买烟去。”柳叶看奶奶犯烟瘾了，对症下药。
奶奶动心了，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她不能对柳叶说，说了柳叶还能在家呆了吗？还不得去找她亲妈呀，那样的话，我们老柳家就亏大了，白养她十年。
奶奶不理柳叶，眼睛眯着，像是睡着了。柳叶跑向小卖店，在那儿欠了一盒香烟，最好的，八块钱一盒，奶奶一定没吸过。
柳叶把烟凑到奶奶鼻下，奶奶一个激愣，眼睛睁开了，伸手去够烟。柳叶却缩回了手：“告诉我，我就把这盒烟给你。”
奶奶是个老烟民，无法拒绝香烟的诱惑，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告诉你也无防，你早晚要知道的，看你也不像那没良心的孩子。”
奶奶吸了一口香烟，话匣子打开了：“十三年前，你爸妈结婚三年一直没孩子，去医院看都说没病，在咱农村无后会被人家笑掉大牙的。正在你爸妈犯愁的时候，他们铲地回来在村口的柳树下捡到你。当时天已经黑了，铲地归家的人不少，唯独你妈妈听到了你的哭声，就跑过去抱起你。当时你哭得小脸青紫，身上爬满小虫子，哟，那个可怜啊。合该你是俺老柳家的孩子，那眉眼和你妈真像呀。在柳树下捡的，就给你起了‘柳叶’这个名，教你不要忘本。”烟呛得奶奶咳得更甚了，柳叶不让她吸了，她不吸了，接着说，“你成了咱家的宝贝，你妈拿你当眼珠子，片刻不离开你。但是在你三岁那年，有一天你妈看你睡着了，在锅里煮了大馇子，然后去离家不远的后院铲地。谁知灶里的火没收拾利索，柴火着起来了，那天风很大，火借着风势越着越大，火苗把天都染红了，真吓人啊。当你妈发现着火的时候，房子已是浓烟滚滚。她哭喊着，不顾一切跑进屋子里救你。你被救出来了，可你妈的嗓子被浓烟呛坏了，不会说话了……”
没等奶奶讲完，柳叶已是泪水奔淌。妈妈为了救她，为了毫无血缘的养女而呛坏了嗓子，一生都不能讲话，这是何等伟大的情怀啊！
柳叶擦干了泪，手里拿着奶奶送给她的红布条向村口跑去。老柳树下，柳叶踮起脚尖把红布条挂在树身上，然后双手合十许下了愿望。
柳叶许的什么愿望呢？这是柳叶和老柳树之间的秘密。不管什么愿望，它都是温暖的，美好的，鼓舞着人们走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