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普沃姆勋爵如此客气,自然给塞德立先生留下特别好的印象。第二天上午,焦斯在早餐桌上马上说明,蓬佩尼克尔是他这次旅行中最可爱的一座。焦斯如果有计划,耍什么花样,并不难识破;面无表情的铎炳一听就在心中偷笑,他从印度官员那谈论泰普沃姆府以及这个家族的其他成员时那种煞有介事、不假思索的神态可以判断,焦斯今晨已经翻查过旅行指南中有关贵族世家的资料。据焦斯称,他见到过勋爵的父亲、尊敬的贝格威格伯爵阁下;没错,他肯定见到过,那是在——在朝觐的时候——铎布忘记了吗?
不久之后,那位外交官果真就像昨晚许诺的那样,到旅馆来拜访他们。焦斯接待贵客的礼仪要求极为复杂,也是驻这个小国的使节也是难得一遇。勋爵一到,焦斯便向基尔什使了个眼神,有任务在身的密使立刻出去张罗,接着就有几色冷菜、果冻等美味用托盘端进尾内,焦斯先生说什么也要请勋爵阁下品尝。
只要有机会暗暗赞叹欧斯本太太的那一双明眸,泰普沃姆打心眼里愿意接受邀请在塞德立先生的下榻处逗留;而爱米莉亚现在极有风韵,气色正好,一定经得起日光的考验。勋爵很乖巧地向焦斯提了几个有关印度和印度舞女的问题,询问爱米莉亚与她有关的男孩的事,随后轰动整个剧场的是盛赞欧斯本太太的光临,爱米莉亚听了只觉得莫名其妙。为了使铎炳印象深刻,勋爵也谈到已经过去的那场战争,并且说当时的储君、目前的蓬佩尼克尔大公曾带领过一支部队建立战功,等等。
泰普沃姆勋爵延续了不少他那个家族特有的骑士风度,幸运的是他,一直坚定,旦凡自己多情的目光所及,几乎所有女人都为之倾倒。他向爱米说离别的时候,认定自己风趣的谈吐和非凡的魅力已经把这个女人吸引住了,于是准备回去就给她写一封辞意缠绵的情书。但爱米并不太感兴趣,只是弄不懂他殷勤的痴笑、香气袭人的麻纱手帕和擦得锃亮的高跟皮靴究竟以什么为自己的目的。外交官说的恭维话,她连一半也没听懂;她在与世无争的一生中,还从未遇见过以赢得美人芳心为己任的男士,所以与其说勋爵多么讨她喜欢,在她看来依然很奇怪;她对泰普沃姆虽然不是很佩服,但无疑感到疑惑。相反,焦斯却格外高兴。
“勋爵太见外了!”他说。“勋爵说要把他的医生派到我这儿来,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基尔什,你马上把我们的名片送到施柳塞尔巴克伯爵那儿去,就说少校和我将十分荣幸一定尽快进宫去拜会大公。基尔什,你把我的制服——不,把我们两个人的制服都拿出来。每一个英国绅士来到其他的地方,不仅应当拜会本国的驻外使节,还应当拜会那些国家的君主,这是展示礼仪必须要做的。”
泰普沃姆派来的冯·格劳伯大夫,也就是大公殿下的太医,很容易使焦斯相信,蓬佩尼克尔的矿泉加上大夫采用的独特治疗方法,管保孟加拉官员再现年轻,重现苗条。
“这里去年来了一位英国将军巴尔克利,”他说,“比您大多了,先生。两个月之后,他就能够和格劳伯太太跳舞;三个月以后,我送他回国时身材已经很好了。”
焦斯已经打定了主意。矿泉、大夫、宫廷和代办对他产生的说服力真是大啊,他提议今秋就在这里不离开了。代办说话算数,第二天把焦斯和少校向维克多·奥瑞留斯十七世介绍,带领他们面见那位君主的正是宫廷典礼官施柳塞尔巴克伯爵。
他们受邀请参加宫廷宴会。他们计划在这里逗留一个时期的消息刚刚传开,当地最有身份的女士立刻都来拜访欧斯本太太;虽然她们也许一穷二白,可爵位最低也得是个男爵夫人,因此焦斯高兴得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给东方俱乐部的恰特尼写信,说从印度回来的官员在德国过得很好,说明自己准备向他的朋友施柳塞尔巴克伯爵演示印度人抓野猪的办法,还说他尊贵的朋友大公及大公夫人可谓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典范。
爱米经引见也拜会了尊贵的大公一家,由于一些日子宫中是不允许穿丧服的,她就换了一件妃色绉纱连衣裙,胸前戴上哥哥之前赠给她的钻石搭扣;如此一装扮,她显得雍容娴雅,大公和宫廷上下全都极口称赞她的迷人绚丽。少校的反应会如何,就更不在话下了;在那之前铎炳几乎从未见过爱米莉亚穿晚礼服,这一回竟发誓说她看上去决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爱米莉亚穿着这身服装,在宫廷舞会上与铎炳少校共跳了一曲波罗乃兹;当这首节拍比较容易跟上的舞曲奏响时,焦斯先生有幸带领施柳塞尔巴克伯爵夫人步入行列——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位背有点儿驼的老太太,她的纹章上需要分成十六块才够标明与之有世系渊源的贵族之家,德国的大小君主绝大多数与她有亲戚关系。
蓬佩尼克尔地处于一个得天独厚的谷地中部,滋养大地、水光潋滟的蓬普河流经此谷,到某处与莱茵河汇合(我手头没有地图,不能准确说出汇合点在什么地方)。在某些地方,蓬普河水深,面宽,可以行船;在另一些地方,却只能转动磨坊的水轮车。在蓬佩尼克尔城中,之前的第四代尊贵的大公殿下、赫赫有名的维克多·奥瑞留斯十四世修建了一座极为壮观的桥梁,他自己的塑像由水仙女和象征胜利、和平与富饶的标志簇拥着矗立在桥上,将脚踩在被打倒的土耳其人的脖子——据历史记载,当索别斯基解救维也纳之围的时候,维克多·奥瑞留斯十四世曾与一名土耳其士兵格斗并刺穿了后者的身体。他一点儿也不为那个回教徒在他脚下做最后的挣扎所动,笑嘻嘻地用权杖指着奥瑞留斯广场的方向,他已经在那里建造一座新的宫殿,可惜英武盖世的大公由于资金不足而没有能完成他。这座名为蒙普莱齐尔的宫殿(方正的德国人称之为蒙布莱齐尔),却没能成为他那个时代的一大奇观;如今那里连同林苑和花园却是一派荒芜景象,其规模也仅为当今国君宫廷所需的十倍。可想而知当时的计划是想与凡尔赛宫一比高下的,在它的回廊和树丛中间依然有一些具有讽刺意味的巨大喷泉装置,逢到节日庆典又是喷水,又是冒泡,声势浩大,犹如洪水猛兽,能把人吓个半死。那里有个特洛浮尼乌斯岩穴,通过很特别的设置,岩穴里的几座铅铸小海神不但能喷水,还能从铅铸海螺中吹出令人害怕的恐怖之音;那里有水仙女的浴场和尼亚加拉大瀑布,为附近的民众赞叹不已,一年一度议院开会都有集市,历代国君诞辰和婚礼纪念照例要庆祝一番,每逢这样的日子,这片小国乐土的百姓就跟大过节似的。
整个公国绵延近十英里,位于西部边界的波尔库姆敢于傲视普鲁士,而大公拥有一所猎合的格罗格维兹则与邻国波岑塔尔公爵的领地隔蓬普河遥望;除了以上两个市镇加上蓬佩尼克尔本城外,还有许多小村庄都位于这个幸福的小国。从所有的市镇、农场和蓬普河畔的磨坊,女的穿着红色短裙,头戴丝绒帽子,男的头戴三角帽,嘴里叼着烟斗,大批大批涌向蓬佩尼克尔城,去共同享受赶集过节的欢乐。那个时候剧场是不收费的,蒙布莱齐尔的人工泉水开始喷涌(观赏喷泉的人很多,要是独自游览特别吓人);那时走江湖卖假药的和玩杂耍的也来了(尊贵的大公殿下迷上马戏班一名女骑师的故事尽人皆知,大家都说那个绰号“随军小贩”的女子是为法国刺探情报的间谍);喜形于色的百姓可以进入大公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无数间屋子里任意游走,对于溜光金亮的地板、富丽堂皇的帐幔和放在每个房间门口的痰盂叹为观止。维克多·奥瑞留斯十五世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但只顾玩乐,他在蒙布莱齐尔建设了一个密室,听说那地方的撩人春色堪称一绝。壁上画的都是酒神巴克斯和妻子阿里阿德涅的香艳故事,无论是将餐桌搬进还是搬出密室由绞盘操作,这样宾主就不会受到干扰。但这个去处被奥瑞留斯十五世的遗孀巴巴拉关闭了,她原是波尔库姆家族的女公爵,严守贞操,传仰上帝;她的丈夫在玩乐的盛年撒手人寰后,她的儿子天赋极高,毕竟年纪太小,巴巴拉曾有一个时期自任公国摄政。
蓬佩尼克尔的剧场在德国的那一区域很有名气。后来它的声誉逐渐衰落,因为当今的大公年轻时依旧在那里上演他自己创作的歌剧,据说有一天大公参加排练时,嫌指挥的速度太慢,竟然从乐队中自己的位子上把一支大管直接朝指挥的脑袋扔去;在那个时候,大公夫人索菲娅还写一些想必看起来非常乏味的家庭喜剧。不过如今大公并不在公开场合上演他的音乐作品,大公夫人的剧作同样只演给访问小朝廷的外国贵宾观看。
宫廷排场不小,讲究舒适和气派。如果要举行舞会,至少会有四百人出席晚宴,照样每四位来宾必有一名穿滚边红色号衣的仆人伺候,并且人人都有配套银餐具。各种节庆和娱乐活动差不多接连不断;大公有自己的内侍和掌马官,大公夫人也有自己的宫女和女官,跟其他任何权势更大的君主相比较的话,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该国实行的是一种柔和的专制政体,起调节作用的议院其实也名存实亡。在我居留蓬佩尼克尔的日子里,从来没有听说议院在开会。首相赁居在茨维巴克糕饼糖果店的三楼,外务大臣则租用上下方便的二楼。军队由一支颇有名气的军乐团组成,他们也在舞台上执行他们应该完成的任务;我们在奥瑞留斯广场对面的咖啡馆吃早餐,听他们在广场上演奏了一整个上午,可晚上常常又看到这些棒小伙子身穿土耳其服装,脸上有些淡淡的胭脂,手执木制的道具弯刀列队行进,或者扮成罗马战士吹着号,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除了军乐团,还有一批衣着亮丽、人数很多的军官和几何少得可怜的士兵。除固定的岗哨外,常有三四名穿轻骑兵服装的军人在宫中值勤,然而我从未看见过他们骑马。本来嘛,在现在这样的时代要骑兵干什么?还有地方需要轻骑兵跃马扬鞭去冲锋陷阵?
这里的人们——当然,我指的是贵族,而不是布尔乔亚,由于众所周知我们从来不把布尔乔亚当回事儿——这里的人们都互相走动。布尔斯特夫人阁下每周有一天在家会客;史努尔巴尔特夫人阁下的会客时间已经确定了;剧场一星期演出两场;宫中每星期有一个接见日;因此,生活实际上会成为一连串周而复始的娱乐,尽管蓬佩尼克尔式的娱乐朴实无华,没有什么争奇斗胜。
谁也不能否认在这么个小地方同样存在派别。蓬佩尼克尔搞政治的劲头十足,党派之间互相仇视的厉害。那里有施特伦普甫派,有雷德尔伦格党;英国使馆对他们表示赞同,另一方的后台是法国代办马加波先生。我们的公使认为,在两位歌唱家中,施特伦普甫女士显然更伟大,她的音域比其对手雷德尔伦格女士要高三个音。只要我们的公使发表什么样的观点,立刻会遭到法国外交官的反对。
城里每个人必定属于某一党派,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无法否认,雷德尔伦格天生娇小可爱,她的嗓子音域尽管不宽,却非常动听,而施特伦普甫无疑年华已逝,而且并不苗条。例如,在演到《梦游女》最后一场时,她必须穿着睡衣提灯爬出窗户,从一块跳板上越过磨坊外的小河;她好不容易才从窗户里挤出去,而跳板又被她的重量压倒弯曲,吱吱嘎嘎直要断掉。但她把歌剧终场那一段唱得淋漓尽致!当她投入埃尔维诺的怀抱时,炽烈的感情犹如火山喷发,埃尔维诺被她搂得那么紧,差点儿窒息致死!至于那位娇小的雷德尔伦格还是别再说这说那,那就在这里停下吧。总之,这两个女人乃是蓬佩尼克尔的两面旗帜,分别代表亲法派和亲英派,整个上流社会以忠于这两个大国中的哪一个为临界点。
与我们在同样方阵的有内务大臣、掌马官、大公的私人秘书和储君太傅;亲法派则有外务大臣、曾在拿破仑麾下服役的总司令的夫人、宫廷典礼官及其夫人,后者只要得到了巴黎时装心情就大好,法国代办马卡波先生的专差一直为她定购最流行的衣着和帽子。公使馆秘书格里尼亚克是个老狐狸,如魔鬼的年轻人,他把当地所有人的纪念册里都画上了讽刺泰普沃姆的漫画。
亲法派的总部和聚餐会设在本城另一家旅馆“巴黎宫”。两大派别在公开场合自然需要客客气气,但背地里互相辱骂的声音之犀利却不比剃刀差。我在德文郡曾见过两名摔跤手拼命踢对方的小腿,可是脸上却没有显露任何表情,没有一条肌肉会展现自己的痛苦。无论是谁都好在发往本国政府的快报中,总是用最激昂的语言攻击自己的对手。例如,我方这样写。
“现任法国公使的活动,对于大英帝国在本地乃至在整个德国的利益构成威胁;此人品性悲劣,为了达到目的,就算造谣做假、作奸犯科也都在所不惜。他蛊惑人心,挑拨宫廷与英国公使的关系,把大英帝国的所作所为描绘得极其残忍,十分可恶。不幸的是有一个昏庸无能出了名的大臣支持他,这位大臣又偏偏权倾朝野。”
另一方的内容有可能是这样的。
“泰普沃姆先生那种愚蠢的岛民自大狂至今一直维持旧样,他不断以卑鄙无耻的手法造谣来伤害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昨天有人听到他以傲慢轻蔑的口气提到贝里公爵夫人殿下;他曾经侮辱英勇的昂古莱姆公爵,以至于敢含沙射影地诬蔑奥尔良公爵殿下用不公开的手段篡夺法国王位。凡是他用愚蠢的恐吓手段不能奏效的地方,金钱被他用于收买。通过威胁与利诱,他把本地宫廷中一些无耻小人拉到自己一边。总而言之,如果不把这条毒蛇打死踩烂,蓬佩尼克尔将永无天日,德国也没法安宁,法国不可能受到尊重,欧洲休想在一个和谐的环境中生活,”如此等等。
总会有消息在每一方发回尖刻快报时泄露出去。
冬季刚刚来临,爱米很快也定下了自己的会客日,:在寓居的住所招待朋友,这样的晚会不适宜铺张,又十分体面。她请了一位法语老师,那位老师经常夸她发音纯正,天赋很高。其实她很久以前学过,后来又在语法上努力过一阵以便辅导乔治。施特伦普甫女士来给她上声乐课,爱米把练声曲唱得声音圆正,以致住在街对面首相楼下的少校总是不会关上窗户,为的是听得更加清楚。有几位德国女士把感情看得很重要,又不是那等刻意讲究品位的人,她们认识爱米后如获真宝,马上扔弃繁文缛节并没有把她当外人。这些琐屑的事情与幸福的时光相互关联。少校当起了乔治的数学导师,和他一起读恺撒的语录;他们还有一位德语老师;傍晚两人出去骑马,陪伴坐在车上的爱米——她向来胆子不大,骑在马背上稍有些摇晃就会吓得乱叫,因此通常和一位德国好友一起坐四轮车兜风,焦斯则在后座上睡觉。
近来焦斯十分钟情于女伯爵范妮·布特布罗德,那是一位非常温柔的非正式年轻修女,心肠很软,没有架子;尽管出身高贵,可是她的财产估计年金还不足十镑。范妮也曾说明,要是能有爱米莉亚这样的姐姐,那是老天所能赐给她的最大福分。焦斯看起来是有把一位女伯爵的族徽、冠冕置于他自己车门和餐叉上的纹章旁边的阵势,这时——这时又有一些事情发生了,为祝贺蓬佩尼克尔的储君与可爱的阿梅丽亚·珲堡·施立彭施洛彭公爵小姐结婚,盛大的庆典活动正在欢天喜地地进行着。
这次喜事的排场非常大,自从爱好摆阔的维克多十四世以来在这个德国小地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邻邦所有的公爵、公爵夫人、公爵小姐、达官贵人都接到邀请前来祝贺。蓬佩尼克尔的床位租金也随之上涨,而军队却为没有大数量的仪仗队向从四面八方莅临的殿下、阁下、大人致敬而伤透了脑筋。婚礼仪式是在女家举行的,由施柳塞尔巴克伯爵代表新郎前往迎娶。当时分送宾客的鼻烟壶数都数不过来(我们从为宫廷提供珠宝的古玩商人那儿发现,他把卖掉的鼻烟壶买回来以后再卖出去),蓬佩尼克尔的米迦勒勋章发给贵族廷臣的有好几口袋,英国公使馆收到了成长上万的施立彭施洛彭的圣卡特琳棘轮绶带和勋章。法国公使馆两种都收到了。
“马卡波身上挂满了绶带,就好似一匹获奖的拉大车种马,”泰普沃姆说,依照一些规矩来看他是不能接受类似这种东西的。“就由他去挂吧;但是这一回胜利究竟属于哪一方呢?”
没错,这是英国外交的一次胜利:亲法派曾要求并想尽一切办法促储君与波兹陶森德一董内威特家族的一位公爵小姐联姻,这门亲事必然遭到英方的反对。
所有的人都被邀请参加喜庆活动。为了对新娘表示欢迎,横跨马路扎起了彩牌楼和凯旋门。圣米迦勒喷泉涌出的酒发去阵阵酸味,而炮兵广场的喷泉往外冒的反而是啤酒泡沫。各处的喷泉全都打开,林苑和花园里竖了好多根杆子,快乐的农民可以尽情地爬上杆顶摘取用粉红缎带系在上面的表、银叉、特大香肠等等。乔吉也在那儿摘到一件奖品,看热闹的都乐了,然后他以瀑布一样的速度迅速滑下来。有个农民只差一点儿就到手了,但是不走运,这会儿站在杆下流着泪呢。乔吉并不在乎奖品,只是为了争光,看见这一幕就把摘下的香肠给了他。
法国使馆的彩灯比英国使馆多了六盏;然而我们挂出的透明图画展现一对新人在行进,仓皇逃遁的制造不和者画得酷似法国公使,极为可笑。这一招彻底压倒了法国人;我敢肯定,泰普沃姆后来得到提升和一枚巴思十字章,原因就在这里。
很多外国人来到蓬佩尼克尔欢度喜庆,其中不乏有英国人。除了宫廷舞会,在市政厅和大礼堂还有向公众开放的舞会,市政厅还专门开辟出了场所玩一种名叫“红与黑”的游戏和轮盘赌,由来自埃姆斯或亚琛的一家德国大公司投资,但仅以一周的节庆期为限。我类赌博不允许本城公职人员和居民参与,但外地来客、农民和女士,只要输赢自己愿意,要玩是可以的。
乔吉·欧斯本这个小浪子也被同意了。不管到什么时候,他从来也不缺钱,亲属们又都赴宫廷盛会玩儿去了,于是他和舅舅的向导基尔什先生一起来到市政厅。以前在巴登巴登,乔吉曾跟随铎炳到那儿的赌场里玩过,少校当然不准他赌钱;现在他并非对舞会不感兴趣,而且一下子就往赌钱的地方跑,围着有庄家和赌客在博输赢的几张桌子观看。赌客中不少是女人,有几个戴着面具——在那段狂欢的节日里,这点儿自由也是被允许的。
一个身穿露肩领开得相当低的连衫裙的,浅棕色头发的女人,虽然衣服已经不太艳丽了;一双眼睛透过黑色面具的目孔发出不同寻常的光芒;她坐在一张玩轮盘赌的桌旁,面前放着一张卡片、一枚针和几个弗罗林金币。每当庄家报叫开出的颜色和号码时,她就用针在卡片上刺孔,非常认真地做记号,要等报开红色或黑色积累到一定数量后,才往某一种颜色上下注。她给人以一种与众不同的印象。
尽管她细心谨慎,却总是猜错,当庄家用冷冰残酷的语调报出赢钱的颜色和号码时,她最后的两个弗罗林也接连给庄家的耙子拿走了。她大叹一口气,耸了耸已经露出太多的肩膀,把针刺入桌上的卡片,坐着用手指不停的在桌面上弹。然后她环顾一下四周,发现一脸好奇的乔吉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当时的情景。这小鬼!他到这种地方来干吗?
她看到乔吉后,清亮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盯着那男孩,接着用法语问:
“先生不玩?”
“不,太太,”乔吉同样用法语回答着。
然而,那女人自然从他的口音听出他是哪国人,因为女客紧接着用英语跟乔吉交谈:
“您还从来没玩过,麻烦你帮我一下?”
“帮什么忙?”乔吉说时涨红了脸。其时基尔什先生自己也在赌红与黑,并没有注意到小少爷。
“请代我玩一把;随便把它放在什么号码上,任何号码都可以,”说着,她从胸前取出钱包,又从钱包里取出里边唯一的一枚金币,把它放到乔吉手中。孩子笑了笑照他说的做。
他押的号码果然不负众望。据说这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作出的规划让新手尝到甜头。
“谢谢您,”那女人把赢得的钱归拢在自己面前,说;“谢谢您。怎么称呼您?”
“欧斯本,”乔吉答道,一边把手伸到自己兜里准备掏钱碰碰运气,这时全副戎装的少校和打扮成侯爵的焦斯来了。有些人对宫里的娱乐不怎么感兴趣,认为还是市政厅的赌局好玩,因此早早离开了宫廷舞会。但少校和焦斯可能回到家里发现孩子不在,由于铎炳一进来立刻走到乔吉跟前,抓住他的肩头猛地往后一扯,先摆脱眼前的诱惑再说。接着,少校环顾四周,见基尔什依旧全神贯注于赌博,便走过去责问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把乔治少爷也带来这里。
“别来管我,”基尔什先生赌意正浓,仗着有着酒意,当即用法语顶撞少校。“人总得找点儿乐子吧,真是活见鬼!我又不是给尊驾做事的。”
少校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也就不打算与他理论,只把乔吉拉走,并问焦斯是走是留。焦斯紧挨那个戴面具的女赌客站着,后者现在幸运多了,她正兴致勃勃地关注着赌局。
“焦斯,你还是跟我和乔治一起回去吧,”少校说。
“我还要留在这里,回头跟基尔什那个混账东西一块儿走,”焦斯说;铎炳因为同样的原因,没有苦口婆心劝说,觉得当着孩子的面这样做不妥当,就带着乔吉回去。
“你赌了吗?”少校问乔吉,这时他们已离开市政厅踏上回家的路。
“没,”孩子说。
“你要以一位君子的人格向我发誓决不赌钱。”
“为什么?”孩子说;“这事儿好像很有趣。”
于是,少校非常雄辩地向乔吉解释,他不应该赌钱的理由是什么。铎炳本可以乔吉自己的父亲为例使这番训诫更具说服力,然而他不愿在孩子心中美好的纪念有不利的影响。把乔吉送回家后,少校到自己寓所准备睡觉,并且看见街对面他小房间(那是爱米莉亚卧室的外屋)里的灯火不久便熄灭了。半小时后,爱米莉亚屋里的光亮也随之熄去。不知少校为什么这么留恋这些小事。
焦斯却依旧在赌桌附近。他虽然不好赌,但偶尔也不反对感受一下这种游戏会带来的那些刺激,何况他进宫穿的背心绣花口袋里有几个金拿破仑在叮当作响。他隔着那位娇小的女赌客袒露的玉肩押下一个金币,结果他俩都赢了。女客移动了一下身子,把搁在旁边空椅子上的裙裾移开,腾出地方好让别人坐。
“请坐,希望您给我带来好运气,”她的口音是明显的外国语调,这跟她感谢乔吉替她下注赢钱时说的话大不一样,刚才那一声“谢谢您”可是地地道道的英国味。
胖绅到处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体面人物在注意他,这才坐下,并且低声说道:
“啊,天啊,说真的,我的手气好得很。我相信一定能给您带来好运气,”另外还不太大方的拍了拍马屁。
“您是赌大的还是小?”戴面具的外国女人问。
“一两个拿破仑闹着玩儿,”焦斯气度不凡地说着,又扔下一个金币。
“对,逢场作戏,不伤和气,”套着面具的女客跟他开玩笑说着。但这时焦斯一下子大惊失色,女客带着比较可爱的法国口音继续说。“您不是真的打算赢钱的。我也一样。我是为了忘记过去,可是没法忘记。我忘不了久远的岁月,先生。您的外甥跟他父亲像极了;而您——您还是老样子——不过,您还是有了些变化。每个人都有改变,每个人都那么健忘;人人都那样没心没肺。”
“上帝啊,您究竟是谁?”焦斯激动地问。
“你不知道吗,约瑟·塞德立?”娇小的女客声调颇有几分凄凉,她摘下面具望着焦斯。“您已经把我给忘了。”
“天啊!克劳利太太!”焦斯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叫我瑞蓓卡,”对方说着把一只手按在焦斯手上;只是在她端详故人的同时,始终关注着赌局的进程。“我住在大象旅馆,”她继续说。“只要问罗登太太就行。今天我看见了我亲爱的爱米莉亚;她的脸色相当好,看上去十分幸福!您也是!人人都幸福,但我却是除外,约瑟·塞德立。”她用一方花边已经残破的手帕抹一下眼睛时,手好像做了个不经意的动作,她把押在红区的注移到了黑区。
不料这回开出的还是红,她依然是输的。
“咱们走吧,”她说。“陪我散会儿步——咱们是老朋友了,难道不是吗,亲爱的塞德立先生?”
这个时候基尔什先生的钱也输光了,他同雇主一起走出市政厅。外面月光如水,眨着眼睛的彩灯也将熄灭,英国使馆门外挂着的透明画已经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