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乘车路过黄陵庙和岭子湾,都觉得是两个适合拍照的地方。朝西,朝西南——当然是拍我的老家桂香楼。六重山是屏障,匹匹卷起,一直延伸到老团山,看上去又与腰磨坪衔接着。主题是“四川”:我们村子背后的梁包,安场坝背后的障子崖,黄陵庙和长渠坝背后的山。涪江比一个倒放的“W”要多,准确地说是一个手写体的行草的“W”。安昌河上次来,对这个独特的“四川”地理赞不绝口。当然,他是把它当成拍片的外景看的。小时候在梁包上,王金勇指着一道道川,真是这样告诉我“四川”的由来的。
乘车到岭子湾下,站在公路边瞄,发现地势还是低了点。阴天,又是早晨,光线有些昏暗,六重山泊着淡淡的雾霭。旧时的岭子湾是一个与平驿倒马坎齐名的路段,松林茂密,土匪出入。小时候常听父亲提起岭子湾,且把抢人的情景描绘得栩栩如生:如何五花大绑,如何松毛塞嘴,如何腐烂如何白骨。
随一个给玉米施肥的人走岭子湾爬山,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高度。那个地方叫中坝沟,是一个人畜饮水工程。满山坡的玉米长势好。顺着阶梯爬上梁,居然被风光打湿了眼睛。盛夏的南方,葱茏,潮湿,层次分明。我也注意到阶梯边地里的迟玉米和黄豆苗,感性得就像早晨洒在记忆里的扁谷草上的沾了露水的阳光。
下到公路,出了昏昏太阳,渐渐热起来。步行往回走。很熟悉的地方,多少年不曾走的路。从14岁起就骑自行车。早晨坐车路过东皋湾和大坪,迷恋乡村的绿和盎然,心想回去就走路。没有拦到车,也无心等车,一个人沿着公路走,在自己的家乡,又被当成外地人,感觉多少有些美妙。何况还有不同地势不同角度呈现给你的景色。“三湾三十里,两头送给你”,说的便是从县城到古城的三个湾:东皋湾、长河湾和车家湾。
走过车家湾,爬山黄陵庙,看见的便全是家乡的景子了:安场坝,长河湾,竹林盖,以及我老家背后的山。都是水绿。长河湾的水绿划出一道弧线,在每一件事物里。树木、田野、房舍。很熟悉。有十三四年吧,我就住在那些水绿里。睡在水绿里,走在水绿里,念书在水绿里,饥饿和阶级斗争也在水绿里,死亡也在水绿里。。枇杷树、河口、水井、打瓦坪、泥窝里、楼坎地、大队坝子、沟渠里、杨凤春家门上、竹林盖、中堰里、山边里、桅杆坪、楼坎底下、大盖头、崖子头、新路头头、幸福院、拱桥沟、桂香楼……这些像羊毛一样的地名编织了老家这幅地毯。
黄陵庙有两次记忆。一次是我们班开垦学大寨的基地。记得最清楚的是黄泥和扁谷草。抬粪水灌玉米,从学校抬到黄陵庙,76年的冬天,北风吹裂了手和脸。我从小就厌恶劳动。劳动不是本能,厌恶是本能。因为劳动压抑,劳动脏,劳动不是为自己。生产队集体劳动留下的后遗症。一桶粪水抬拢黄陵庙,一滴不剩。邓老师骂我们,冲我们咆哮,而我却静静地看她,她的草绿色灯心绒上衣,麦麸色的额头,起伏的胸脯。另一次记忆在19年之后,大嫂的四弟在小河沟翻车死了,埋在黄陵庙。我早上赶过去,很多人在抬棺材。大嫂的姊妹都在,看见我,叫我“金勇哥”。我当时已经叫现在的名字了,他们还叫我金勇哥,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出来了。上坡去看埋坟、烧纸,在一种沉默与会意里做事,感情一直保持着上升态。坟里的人才二十多一点,结婚不到两年,婆娘刚生下小孩。
二
去公路边我的小学。水泥路,水泥楼,绿化树。“换了人间”——很反感的换了人间。还是喜欢记忆里的碎石路。雨季泥沙泛滥,一直流到枇杷树。尤其秋雨,地里的玉米也凄荒荒的。学校有了围墙、铁门和校牌。校牌上的几个字很难看,但我还是拍了下来,毕竟是我的小学校,在里面度过了5年,且是那个时代的5年,且是童年的5年。刚刚还在记学校里的老师,想见了怎么说话,怎么笑;看见铁门上的锁,才记起放暑假了。路边有个散披头发的女人在淘麦子,过去问,才知钥匙在她那里。
其实细想,除开地盘,小学已经不是我的小学了。老师不是,校舍不是,花草树木不是,空气味道都不是。然而,73-78年,我的的确确又是在这里度过的。王生茂,李晋平,邓小丽,又的的确确是在这里给我启蒙、给我审美、给我性意识的。批林批孔批《水浒》,反潮流学黄帅、张铁生,反击右倾翻案风,追悼毛,庆祝粉碎“四人帮”。唯一留下的见证是操场的那棵核桃树,依旧在,依旧茂盛。记得75年在它下面学元旦社论、学毛的《重上井冈山》,76年在它下面跟邓老师学跳舞。动作是政治的,身体是我们的。
上到台地拍了当年邓老师寝室的位置,拍了门前的花,拍了石榴。台地过去分两级,最高级是一排平房,正对阶梯上来是办公室,其余是老师寝室,东边当头是厨房——流传全县的老师吃豌豆数颗数事件就发生在这里。中间级是土台,有很多苹果树,开会就是主席台,演出就是舞台。我就是在这个土台上入红小兵、领奖状、演节目的。五年级的时候当上少先队大队长(77年,已经废除红小兵),也是在这台子上领操、领口令的。现在,土台已被铲除,苹果树一棵不剩。我在核桃树下呆坐,起身时抱了抱核桃树。我总觉得核桃树会对我说:“我认得你,你是胡家坝的。”
去走上学的路,才发现学校前面那段小路已经不在了,变成了玉米地和稻田。记得五年级第一次穿白网鞋,走过这段路,被在路边挖红薯的彭万金看见,他叫我“超哥”。从大队坝子里过,进到田间。大队坝子早已被各家分割。记得右手边是我大嫂的娘家,左手边是小学同学徐文家。田里秧苗长得好,绿油油的,挂满露水。田埂上的桑叶也沃若,翠绿墨绿都有。我拍了照。台湾一朋友喜欢,拿它做了桌面。走到大嫂娘家老房子背后,再也找不到路。走田埂,露水打湿了鞋。我是想要亲脚走一遍上学的路,所以在谢华先家房后看见玉米地边的路完全被茂盛的蒿草灌木遮掩,我也没有打退堂鼓。我怕蛇,我又很想走上学的路。我折了树枝赶蛇,好不容易才走过乱石窖。乱石,蒿草,灌木。想到毒蛇就藏在草丛和石洞里,一有响动就窜出来……看得出,很少有人再走我们上学的小路了。可以把鲁迅的那句话修过来: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正如地上的路;其实,世界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少了,也便没了路。
在沟渠里看见淘金——从地下取沙,在沟渠里遛。我拍了淘金的照片,捡到三块怪石。70年代的夏秋,雨水多,拱桥沟发洪水,我们踩不过去,就走援路上公路过拱桥。淘金者都是竹林盖的人,有个亲戚,也是我小学同学。我说我们是同学,她说你还记得啊?意思是我早把她忘了。忘是没忘,只是不清楚她有什么能让我记得。她问我回家的路是走哪一条,我指了指玉米地边的草径。她笑着说,还记得到呢。我说,咋忘得了?她笑起来,我的记忆鲜活了一些。她和我父亲是一个辈分,我该叫她姑姑。走在大盖头,我还在记她的名字(是叫王生莉吗?)。
我相当是放早学,走了大队、王兴志家房背后、乱石窖、沟渠里、杨凤春家门上、大盖头,在竹林盖上了大路。过去大路是土路,前几年打成了水泥路。大路和小路在竹林盖的晒坝边接上头,稍微往前便是养猪场(当时没有养猪场这个名字,叫猪圈)。冬天的早上路过,总能听见瓮子锅里煮猪食的声音,泊泊泊,推门进去,看见好几口大锅里都冒着气泡,不断地生出,不断地灭。里面煮的全是猪草。牛耳大黄(也是药),苦麻菜,刷把签,面蒿,麻鸡婆,水麻叶,九菱光叶子,水葵花,锯锯藤,鹅卵草,蒲公英,闷头花,桑叶。还有好多。灶孔里塞着湿木头,一头在锅底燃,边燃边滴着水,一头在灶门外大冒小烟。我们趁机把手板伸到灶门外烤火。负责养猪的是李光全,戴顶栽绒帽,个子瘦小,脸黢黑。接着是一长排高圈,栅栏和门都是木头块子装的,从宽宽的缝隙看得见猪拱圈、猪拱猪。那年代,猪也总是饿的,每次路过都能听见叫食的声音,哏,哏,哏。可怜的时代,可怜的猪。高圈下面是茅坑,石板面的边,三合土夯的坑。我看过打茅坑,挖土,然后拿木板架厢,往厢里灌三合土,很多人拿了木棒站着夯土,很少有加水泥的。我喜欢看“夯”实这道工序,有原始工业的味道。茅坑里总是清水,连猪粪也很少。即使偶尔漂浮有猪粪,也不见得臭。那个时代,猪最大限度地吸收食物里有机成分长肉去了,而我们人也最大限度吸收有机成分搞阶级斗争去了。
三
母亲坐在王生树家门前的板凳上等我,看见我,便起身来。李金莲姐姐背了背篼拄着锄头在屋檐下歇气。我喊了声姐姐,她没有马上应答,望着我像是不认得。她是我外婆第一个男人家的后人,与我们虽没一点血缘,但我们从来都是认的。很多时候,伦理比血缘一样更可靠。
和母亲走过三秦庙、曾家门上、金洞坡、赵家园园里,感觉像是被母亲在放学的路上接到。
每一个小地名里都有故事。三秦庙种过棉花,当时路也不在山边,现在的干茅坑是两座坟,一年里总有一两个时候会挂新纸。路下的石逢里有老哇蒜,挖出来一瓣一瓣,茎和叶像美人蕉,花像鸢尾花。我挖过很多老哇蒜,晓得不能吃也挖。听说挖了老哇蒜天要打大雷才没再挖的。可还是经常听见打大雷——哐啷,哗啦啦……像倒核桃,又像垮干岩。曾家门上最早有个石灰窑,在烧石灰,那时候曾家还没有搬过来,自然还不叫曾家门上。记得两件事,可算我最早的记忆。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在石灰窑前面哭,一把手胡玉元惹我说:“这娃儿鼻子吊起紧哭,长大莫得啥出息”。好像很冷,天已经下麻影子。另外一件,就是跟了父亲在岩方前头的杉树林边划疙瘩柴。我背了小背篼。大哥二哥也在。很多年之后我问过父亲,那个疙瘩柴是66年涨大水捞的,一直划到68年才划完。记忆可能就是67年68年,我两三岁。我搜索过,仿佛没有比曾家门上这两个记忆再早的记忆了。我拍了张金洞坡,树木已经很葱茏,不像小时候抬眼就能望见坡上的两道堰和金洞子。我钻过金洞子,和玉儿子、林犬娃、犬娃子几个。好像不止一次。深处有个水塘,崖巴上有水往下滴,回音很空。不知金洞子是哪朝哪代开的,也不知可以通往哪里。修堰时挖到过蛮坟,晚上便有人看见穿白裙子的女鬼在灌木丛翩翩其舞。也有人连续三个晚上都看见女鬼坐在岩方前头的岩堰上,拿了银亮的木梳梳头,不时露出白脸。从记事起,赵家园园就没一户姓赵的,全村姓赵的也只有我祖母一人,但自从嫁过来就叫王赵氏了。可见,赵家园园这个地名是很古老的,古老得像冰川纪之前的侏罗纪。赵家园园有很多从来没人挂纸的老坟,它们或许就是消失的恐龙。很多的想象,在消失的时间里,却又是同样的泥土、阳光、雨水和植物。很快很快,我们也要成为恐龙,我们个体,我们整个人类(看你今天如何纷争)。这样想其实很好,有这么一天其实很好,内心的冰川才会融化,我们才会珍惜现在的“在”,珍惜“在”里的爱与忧愁、爱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