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橱已经很旧,但不破。那是二十多年前二姐出嫁时家里为她做嫁妆时顺便给我打制的。高一百六十公分,阔八十公分,厚度正好够装下一本书。那时候家境非常拮据,木匠师傅如此给我们节省,实在是应该好好感激人家一番的。
书橱里盛放的是我当年在泰安求学时的旧书,还有一些当年的日记和被遗忘在时光小道边的所谓“诗稿”、野外“考察”笔记、读书杂记、摘抄等类。看着这些稚拙的笔迹和梦呓般的文字,心里蓦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感,酸酸的、涩涩的。随即有一种湿热的液体溢出眼窝——
我想起了青春,想起了泰安,想起了岱宗坊旁边的那个现在已不复存在的母校——山东省林业学校。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宝贵的四年。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夏日,我接到了来自山东省林业学校森保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尽管这个通知书并没有给我带来完全的喜悦——我一直向往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的(我最初的志愿都是与师范有关的学校——枣庄师范、滕县师范、泰安师范特教专业)。但是,它却昭示着我终于跳出了农门。能够成为“非农业”的一员,那时实在是让十里八村年轻人非常羡慕的事情。
所以,父亲将家中最好的粮食拿出来,让母亲用簸箕清理的干干净净,颇为自豪地用地排车拉到镇上的粮所为我“卖了粮食”,换得了一叠粮票。——尽管我当时考取的仍然是“学种树”的学校,与农业、农村甚至农民还没有完全脱离干系,但是能够转了户口,有了铁饭碗,父母还是欢天喜地地借钱为我打点了行装。
1984年9月的一天,十七岁的我辞别了亲爱的家人,背着母亲精心缝制的厚厚的被褥,手里拎着一个二姐用过的装着叮当作响的搪瓷脸盆和茶缸的棉线网兜,在广喜哥的陪伴下从我们村旁的公路边坐上枣庄开往滕县的汽车,准备从滕县站坐火车去泰安。
到了火车站,广喜哥用录取通知书帮我买了一张学生票,然后问我:“自己能行吗?”
我答:“行啊!”
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和坐火车的我,心里多少还有点害怕。只是为了节省一个人来回的费用,才向广喜哥豪壮地表了态。
他有些不放心地将车票交到我的手上,狐疑地看着我许久,拉我坐在候车椅上。
细心的广喜哥交待了我许多要注意的事项,象一位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一样。现在想来,那是他对我独自远行的担忧啊。
我走了。
乘坐南京——齐齐哈尔的编号为142的列车,带着父母和亲人的厚望以及青春的梦想独自前往泰安求学。十七岁,在别人那里还是一个应该在父母跟前撒欢的年龄。但那刻的我,心早已被生活的重负磨砺得早熟了。在我的意识中,自己就是一个与别的同龄人不一样的极为自卑和另类的人。
我把头探出车窗,看到了在站台上向我频频挥手的广喜哥眼中亮亮的泪光。
泰安站到了,我跨出列车,“往东”走出了站门。灰绿色的泰山就矗立在眼前,一点儿也没有传说和想象中的雄伟。我来不及多看和多想,就被热情的学兄学姐接到了学校。
后来,有人说我转向了,泰安站的大门是朝北的。我想,准是列车在英雄山转弯时我过于紧张所致。但后来,我一直没有转过来。在我清醒的意识里,泰安站的大门永远都是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开着的。
我喜欢泰安,虽然她当时没有枣庄的繁荣,但是却聚集了众多的学校,是个书卷气很浓的让人心安的小县城。而且,很干净,绝不象喧嚣的枣庄那样整日里煤尘满天。
在泰安的四年里,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学校图书馆,那里有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数量庞大的书籍。我如饥似渴地读着书,用自制的廉价的摘录本抄写着书中的精彩片段,有时甚至忘记了专业课程的学习——一门专业基础课甚至差点补考。
我喜欢文学和写作,那才是我一生的追求和梦想。
四年象梦一般地过去了,我有了最初的青春积累:做过四年班团支部宣传委员,干过两年学校《春雨》报社文艺版编辑,甚至还登过一篇题为《流逝的记念》的小说和一些豆腐块大小的新闻报道。第一篇变成铅字的文章是登在《泰安日报》的一篇关于我们班谯英军同学扑救金山林木火灾的报道,随后是关于育种专家庞金宣先生的事迹报道,他当时教我林木遗传育种学。反正,在当时的春雨编辑部,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发过“作品”和一次领过“高额稿费(45元,相当于当时国家补贴我们月生活费的2.5倍)”的人。用现在的话说,有点小牛。
我迷一样地喜欢上了诗歌,象爱一位美丽的姑娘一样地爱上了缪斯。我写呀写呀,想把自己浸泡在酸甜柔香的诗海里,想用长长的诗行掩盖贫穷的青春的脚印,想用稚嫩但执着的笔抒写一个乡下少年痛苦而不屈的情怀。我用节省下来的菜金买了很多诗集和其它文学书籍,象一位准备长征的战士在精心地为自己打点行装。毕业的时候,我带回了数百本书籍,甚至连《阎锡山与山西银行》这样纯史料性的书籍都有。
1988年7月,我被分配到山亭区果树站工作。
山亭,是个贫穷的山区县。果树是这里百姓的主业和各级引导农民改变命运的主角。因为我学的是森保专业,面对着那些穿着褴褛满脸堆笑眼神饥渴的山民赶尽杀绝式的提问,在学校里费尽心机学到的那些所谓的专业知识实在是黔驴之技。我终于醒来了,实在是不敢拿着公家的工资再做那个只属于我自己的梦了。我的理想,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我开始了自己另一条路上的人生。
文学,真的象一场梦,渐行渐远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和我有了忒多的改变。
——我从一个豪情万丈的热血文学青年,变成了一个鬓角斑白的牧林人。
心结了硬硬的一层壳,但里面还是鲜红的——
只是在许多的梦里,我依然也只能在梦中奔跑在诗歌的雪野里。
许多次从梦中醒来,悸动的心告诉我,蛰伏着的对于文学的情思还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2008年10月15日早上,送孩子上学后回到家里。距上班还有一些时间,我居然在旧书橱中找出一封信来。
“广驰同志:
你好!来信中提到业余对于诗歌的衷情,诗几乎成了你的太阳和北斗,这种志趣是很好的,她可以使你永葆青春,永葆追求真善美的动力,祝愿你坚持下去,终生不渝。
从附来的那首诗看,你有写诗的气质,而且不乏振奋与觉醒的当代意识,语言也充溢着感情色彩,这说明你已具备写诗的基本条件。缺点是情感不够深沉,在表达思绪和理想的本质力量时,达不到净化和升华的艺术精纯度,略显稚浅和粗忽。
切望你增强信心,培养开阔、深邃的审美创造能力,久久为功,是会取得成就的。祝你笔健!
冯中一上(1986)6.20”
这是当年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冯中一老先生给我的回信。
1986年5月,我还在山东省林业学校读书,是一个十九岁的狂热的诗歌青年。我的语文老师是冯先生的学生姜德祥先生。姜先生对我非常关心。也正是他的关心,鼓励了我斗胆将自己的青春梦呓寄给了冯先生。
1986年6月的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了冯先生的来信,当时的激动是现在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青春不再来,诗歌却一直与我同在。即使在最困苦的日子里,即使在心如死灰希望最渺茫的时刻我也没有停止过歌唱。尽管我的歌喉嘶哑、曲调老旧,但我始终用自己的善良和追求真理和美好的心来对待这个世界。我相信真善美应该是这个世界永恒的主题。尽管有时候会有波折,但美好的东西永远让人留恋,永远不会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哪怕是对一个所谓的坏人,我相信美好的东西也会发出美丽的诱惑的光环。
我是一个不成功的诗歌爱好者,冯先生的信让我看到先生的博大精深和对年轻人的关爱怜惜之心。自己的稚嫩之作在令我汗颜的同时也悟到了青涩的果实也同样的令人回味。
冯老先生已然仙逝,但这封信成为我对冯先生寄予哀思和编辑这本小集子的引子。
2009-3-1于藏菊斋
流逝的记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