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帮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干嘛还训斥我?”赵晟闷闷地走出蓬莱阁米店,打马往府邸返。走着走着,他忽地一扯缰绳,跳下马来。说来也巧,宋老板所描叙的那个妇人恰恰从黄记药铺走出。跟在她身后的是辆马车,车上装满了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她采购那么多膏药干什么用?赵晟心下生疑,舍了马尾随上去。半个时辰后,马车出了蓬莱府,直奔深山密林。对啊,她是从黄记药铺购的货,今晚黄记会不会遭殃?就在赵晟皱眉琢磨的当儿,那个妇人却站住了,头也不回地问:“你是蓬莱知府赵守仁的儿子吧?”
见被识破身份,赵晟只好应承:“是。您认识家父?”女人不置可否:“你回去吧。有些事,你不该管。”
“请恕在下无礼,我怀疑你和蓬莱多桩窃案有关。我要带你回去调查——”
“飕——”
话音未落,顿见那个妇人一扬手,两枚飞镖疾射而来。赵晟叫声不妙,闪身急躲。危险虽化解了,可人车眨眼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抓住贼子,折了面子,赵晟只得悻悻而归。但第二天一早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坚信,窃贼就是那个妇人。因为,黄记药铺被盗了,盗走的正是采买膏药的黄金。而且,黄金仍是自己撞破钱柜飞走的!
这晚入夜时分,赵晟正坐在书房琢磨离奇窃案的事,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不好,有人夜闯府邸!念及此,赵晟急步出门,便瞅见一个面罩青纱的黑衣人从高高的院墙上跳了下来。
赵府戒备森严,岂是任人乱闯的?很快,一干功夫了得的护院武师便将来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接到禀报,赵知府和太太青兰走来。刚到跟前,黑衣人就一把扯下面纱,冷哼:“青兰夫人,多年不见,您还好吧?”
青兰是赵守仁的妻子,赵晟的娘亲。躲在暗处,赵晟看得真真切切:黑衣人竟是那个妇人!
赵夫人青兰仔细看看被困的妇人,禁不住脸色突变:“秋荷,你,你没死?”
“死?哼,我死了谁来找你报仇?”秋荷恨得咬牙切齿:“今晚,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做个了结了!”
在两人的指责声中,赵晟听明白了,秋荷是父亲赵守仁的原配夫人。后来,父亲又喜欢上了姿色绝佳的青兰,并收纳为妾。可青兰一心想做正房,而要做正房,须得给赵家产下传宗接代的子嗣。瞄到秋荷怀孕后,青兰心生毒计,也佯装怀孕,并伺机除掉秋荷。20年前的深冬,赵守仁进京面圣,秋荷却不幸早产了。这不幸都是青兰做的手脚,她指使丫鬟给秋荷服用了早产药。等孩子,也就是赵晟一生下来,秋荷便被拖出府邸,扔进了蓬莱山的山坳。赵守仁归来,青兰谎称秋荷难产而死,被她收买的丫鬟和接生婆也纷纷作证。万幸的是,奄奄一息的秋荷遇上了蓬莱仙阁的空云法师。据传,空云法师深谙梅花异术、奇门遁甲等绝世秘术。
“夫人,我,我对不住你。你还好吧?”赵守仁又惊又喜。不料,秋荷嘲弄地说:“别叫我夫人!我和你这利欲熏心的卑鄙小人早已恩断义绝——”
“不准你污蔑我父亲,他是个清官!”赵晟霍地跳出。秋荷定定地端详着赵晟,幽幽地说:“孩子,你被他们蒙骗了。你母亲,不,那个贱人是东倭洋人。她之所以杀我,是想控制你父亲,资助犯边倭寇。你父亲不辨是非,被她利诱,纠合蓬莱阁米店、隆达米行、昌记布庄,嘉润药房等黑心老板,偷偷将布帛米粮卖给倭寇,从中谋取暴利。你不知道,戚继光将军率领的军队已被围困山中,无粮无药,而你父亲却以钱粮吃紧为由,迟迟不予援手。有这样的父亲,你不觉得是一种耻辱吗?”
戚继光也是蓬莱府人,17岁便任职登州卫指挥佥事,全力抗击倭寇,可谓屡战屡胜。但最近半年,却没听到捷报,原来是这么回事。赵晟直听得愣了。难怪父亲不让自己涉足这桩案子,他是担心我查出什么证据来。正自失神,青兰突然拔下发簪,冷不丁地掷向秋荷,“你去死吧!凡敢坏我东倭大事者,必须死!”
“不要啊——”
银光爆闪中,赵守仁大叫着扑上,快速拦在了秋荷身前。只听“噗”的一声轻响,发簪径直没入了他的后心。
发簪有毒!赵守仁当场气绝身亡。
“父亲——”赵晟悲愤冲来,紧紧地抱住了倒下去的父亲。与此同时,秋荷亦手腕一抖,飞镖破空而出,不偏不斜地射进了青兰的眉心……嘉靖24年夏,戚家军强势出山,一举歼灭了隐藏在蓬莱阁与望海埚一带的数千倭寇。从此,戚家军中又多了一位名叫赵晟的年轻将领,在抗倭战场上屡建奇功。而他的亲生母亲,曾为戚家军筹集了大批粮草医药的奇女子秋荷,则此跟随空云法师隐迹蓬莱仙阁,再没现过身。至于发生在蓬莱府的一系列“窟窿失窃案”,一直到今天都是个不解之谜。不过据后人考证,此案在晋代干宝编著的《搜神记》卷十三中,似乎能窥见一丝端倪:“青蚨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以母血涂钱,以子血涂钱,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
义羊冢
从大黑山走到凤阳城,东胜马戏班这一路上是损兵折将。先是戏班的顶梁柱白额虎咬伤了两个弟子后窜入山林,逃之夭夭,后是能说会道的“当家花旦”虎皮鹦鹉咽了气。没了它俩,这戏难开锣。思忖半天,班主赵东胜决定重新分工,加紧驯兽。满福是大弟子,满脸横肉,凶神恶煞,黑熊自然归他驯教。二弟子满贵,杀猪的出身,拿手绝活是驯猪,所以戏班中的那只白花猪谁也别想抢。
“满祥,马戏班不养闲人,眼下缺人手,你想驯啥?”赵东胜看向弟子中年仅12岁的满祥。满祥是个小哑巴,而且腿瘸,他想到了那只新收来的猴子。可四下一瞅,却没看到猴子的影,只看到了那只病歪歪的黑山羊趴在门口,一幅要死的样子。
“我想——,”满祥比比划划,想说学驯猴。可还没比划完,便听房外传来一声瘆人的惨叫!是三弟子满吉!赵东胜忙带着众人跑去查看。
满吉出事了。适才,他扛着猴子上街溜达,有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觉得好玩,便递给猴子一根香蕉。从大黑山到凤阳,两个月来马戏班吃糠咽菜,一个个早馋得眼珠瓦蓝,美味岂能落入猴子之口?满吉抢过香蕉,三口二口便吞进了肚。回到帐篷,满吉穿着大裤衩往地铺上一躺,迷糊过去。大概是梦到了那位语笑嫣然的大户小姐,不觉间身下有了反应。疏料美梦未醒,那只还没彻底驯化的猴子突地窜去,恶叨叨地就是一口!
见满吉的命根废了,满祥忙捂住裤裆,蹲在了黑山羊身旁,“我选它,我要驯羊。”
驯羊可不是件简单的活计。别看黑山羊体格单薄,可性子犟,满祥牵着它往独木架上走,它偏偏前腿撑地,死命往后退。满祥抓住它的双角往前拖,不想黑山羊猛地低头,尖角一顶,满祥便栽栽歪歪地摔出去,直摔得呲牙咧嘴。
“野种,驯畜生你得抽它,往死里抽!难道班主没教你,心要狠,手要黑!”大师兄满福走来,照准黑山羊扬起了皮鞭。噼里啪啦的一通抽,黑山羊却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满福气坏了,越抽越狠:“奶奶的,敢跟老子较劲?老子打死你!”
鞭落如雨,黑山羊再也挺不住了,前肢一软跪了下去,但羊头照旧高高抬着。满祥心痛,快速扑去,护住了黑山羊。“啪”,满福收势不住,最后一鞭落到了满祥背上。“野种,别不服,这一鞭是我替班主教训你的。半月内驯不好这畜生,哼,班主扒了你的皮!”
扒皮,满祥早习惯了。在东胜马戏班,任何人都能对他呼来喝去。平时,除了给班主端茶倒水、洗脚铺床,给师兄们洗褂子洗大裤衩外,赶上哪只畜生生病打蔫,他还要穿上兽皮衣串场。
等满福气哼哼走后,满祥弓身背起黑山羊,往城外走去。黑山羊喜欢吃鲜嫩的野草,满祥要让它吃个够。谁知刚走了几步远,一道白影倏地窜来,一下子将满祥和黑山羊扑倒在地!
是满贵和他驯的猪!连猪都来欺负人!满祥赶忙爬起,护在了黑山羊身前。满贵阴阳怪气地说:“小野种,好好驯吧。要驯不出点名堂来,它只有挨刀的份儿!”
满贵说的是实话。全马戏班的师兄弟们都在等着吃黑山羊的肉,喝黑山羊的汤。因为它是没花钱弄来的。几天前,在一座茅屋旁,班主瞄到了两只黑山羊。一只是母羊,一只是半大的公羊崽,便偷偷摸了过去。母羊发现了他,张嘴欲叫。可还未叫出声,班主已抽刀抹了它的脖子,然后扼住公羊崽的脖颈撒腿就跑。这杀羊偷羊的一幕,满祥没看到,只是听师兄弟说,当时的情景太精彩了。那只偷来的小公羊,便是黑山羊。
这天中午,班主发下话,说下个月初六是凤阳城首屈一指的富商宋老先生的生日,马戏班就在那天开锣。这宋老先生素爱马戏,只要博得他老人家高兴,马戏班便能在凤阳城站住脚。哼,谁要出岔,畜生杀,驯畜生的打!话刚说完,满福满贵便冲着满祥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他们驯兽比满祥有经验,深知畜类中最难调教的是羊。狗只要给它吃的,你让它跳它就跳;熊虽然凶狠,可只要你比它更凶更狠,饿上五六天,一顿棍棒下来,它保准没脾气。而羊看着温顺,可骨子里倔,饿上三天再给它点草,想让它听话,绝对办不到。它宁可绝食而死!
“野种,鞭子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满福一脸的嘲弄。满贵也跟着凑热闹:“小瘸子,保重,别让那条腿也瘸了!”
满祥冷冷地瞪着满福满贵。他的命,比黑山羊好不到哪儿去。尽管马戏班的人都管他叫野种,可他不是。8年前,一股蒙面山匪洗劫了满祥所在的村子,杀了不少人。当时,满祥吓傻了,只见一片白光闪过,他的父母便再也没喊过他一声娃儿!后来,满祥遇上了东胜马戏班。因为他是捡来的,没人拿他当人看,谁想骂张嘴就骂,谁想打伸手就打。有一回,他试图逃跑,没跑多远就被抓了回来。“满祥,我救你,养你,你一文钱都没给挣就跑,这说不过去吧?”班主训了他几句,也没深究。可当天深夜,满祥正睡得沉,忽觉踝骨处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从此,满祥成了小瘸子。
为了保住黑山羊,满祥几乎和它寸步不离。吃饭守着,睡觉搂着,就连去茅坑也要牵着。在满祥的全心照料下,日渐强壮的黑山羊开始配合他的手势练习走钢丝,并且越练越熟。满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黑山羊能练出绝活,也就没人再惦记着吃它的肉了!
一转眼,宋老先生的寿宴到了,马戏班早早地开进了宋家大院。登上露天戏台,拱手报过号,满福便带着他的黑熊率先登了台。翻滚倒立,跪拜作揖,黑熊的憨态惹来阵阵叫好声。接下来,满贵骑猪上场,一露面也博了个满堂彩。
“满祥,该你上场了。快点!”班主催促。满祥第一次登台,难免慌手慌脚。他解开黑山羊的脖套,一瘸一拐地上了台,走到了一道六米长的钢丝前。满祥拍拍黑山羊的头,指着梯形的架子一挥手:“上!”连满祥都没想到,命令一下,黑山羊竟然一跃而起,“嗖”地蹦上了架子。“好!”喝彩声中,黑山羊迈开四蹄,稳步走向对面。突然,刚走上颤颤悠悠的钢丝,就见黑山羊身子一晃,差点栽下来!
在阳光的照射中,黑山羊的右前蹄下忽地一亮,一枚细若发丝的钢针瞬间映入了满祥的眼底!有人使坏!有人在黑山羊的蹄子里嵌入了钢针!肯定是满福那个王八蛋!跟羊较劲,你还算人吗?满祥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去找满福理论。而此刻,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黑山羊很快稳住身形,居然一步一晃、有惊无险地走过了钢丝!
成功了,黑山羊能走钢丝了!满祥惊喜地扑上去,紧紧搂住了山羊的脖子。这时,班主走上台,示意满祥让黑山羊站好。
“站好,快站好!宋老先生要赏你了!”果不其然,宋老先生乐得合不拢嘴,连叫看赏。疏料,赵班主拱手抱拳,开口了:“宋老先生,黑熊拜寿,猪钻火圈,羊走钢丝,这都不是本马戏班的绝活。为了给宋老先生祝寿,鄙人赵东胜,也要露一手。满贵,上蝉翼刀!”
蝉翼刀?满祥闻言,不禁大怔。愣怔间,满贵已展开红绸,露出了一把薄如蝉翼、吹发立断的短刀!一看此刀,满祥登时目瞪口呆!这把刀他见过,那时,他以为那只是一道白光!
接刀在手,赵班主侃侃而谈:“宋老先生,羊者,祥也。正所谓三羊开泰,吉祥如意;祝寿献羊,富贵绵长。我赵氏祖上,经三代而创制全羊席。全羊席共有66道菜,寓意六六大顺,无一不取自羊身,却无一样菜名带有‘羊’字。单单一只羊耳便可做三样菜:耳尖‘迎风扇’、耳中‘双飞翠’、耳根‘龙门角’;一只羊心,从心头至心尖又做六道菜:鼎炉盖、提炉顶、凤头冠、爆炒玲珑、七孔灵台、安南台……”
“赵班主,莫非你要为宋老先生送上一道全羊席?”台下,有人大声问。
“没错。天下美味,莫过于羊,而全羊席又贵在一个‘鲜’字,立取立烹,乃为珍馐。”赵班主忽地凌空一挥蝉翼刀,继续说道:“我这把蝉翼刀,刀快如风。即便从活羊身上取完60道菜,羊血点滴不溅,羊身站立不倒。宋老先生,献丑了——”
话音未落,顿见刀光一闪,已削向黑山羊的鼻梁!一只羊鼻,能烹三道菜:鼻尖曰“采灵芝”,鼻梁肉曰“望峰坡”,鼻脆骨称“明骨鱼”。满祥当即醒过神,竟然脱口大叫:“你是土匪,是杀人犯,不要动我的黑山羊——”
满祥不是哑巴!是的,满祥不是哑巴,只是被那场灾难吓得失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