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赶制口罩,于晴秀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吃午饭了。
周耀祖怕她吃不好,这天特意差喜岁,送来一提匣刚出炉的杏仁酥饼和枣泥松糕。做口罩的几个女人,一见来了点心,也不客气,放下手中的活儿,纷纷把手伸向提匣。她们边吃边羡慕地说于晴秀好福气,嫁了周耀祖,吃穿不愁,尽是好享受。于晴秀故意蹙着眉,挑剔周耀祖做的杏仁酥饼将糖放多了,把酥饼的香气给压下去了;又说枣泥松糕太软了,不是越软的点心就越入口。那个在傅百川家浆洗房干活的胖嫂就逗她:“那你是喜欢硬东西了?”
于晴秀看穿了胖嫂的坏心思,“哼”了一声,捶着腰说:“风吗,我喜欢软的,软风吹着舒服;柴棒吗,我喜欢硬的,硬的柴棒抗烧啊!”
于晴秀的聪明,在傅家甸是出了名的,胖嫂知道跟她斗嘴不会占到便宜,转而戏弄喜岁,指着于晴秀的肚子问他:“你猜猜,你娘肚子里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喜岁干脆地说:“不男不女。”
胖嫂大笑起来,说:“咋会不男不女呢?”
喜岁认真地说:“小孩子还没下生,谁知道他是蹲着撒尿的还是站着撒尿的呀。”
胖嫂问:“你喜欢蹲着撒尿的?”
喜岁摇着头大声说:“我喜欢站着撒尿的!”
胖嫂因为不生养,没有小孩子,逗他说:“你娘要是再生一个站着撒尿的,你就不吃香了,把你送给俺咋样?”
喜岁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你都那么老了,跟你过,我不干。”
屋子里飞起笑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如一壶烧开了的水,满心沸腾着,可主人忘了把它挪下,被炉火依然燎着屁股的它,只能哗啦啦响个不休了。
吃了点心,又笑过了,女人们接着做口罩去了。她们每做好一只,就往纸箱丢一只,像放飞雪白的鸽子。只是这些鸽子都折了翅似的,飞不起来。
迈尼斯中了鼠疫,使哈尔滨的防疫形势发生了大逆转。无论官府还是百姓,无论洋人还是中国人,都信任伍博士了。
伍连德认为,除了染疫的患者需要隔离,与鼠疫患者有密切接触的人,也需要隔离观察。病房紧缺,为解燃眉之急,伍连德拜会了东清铁路公司总办霍尔瓦特先生,向他租借闲置不用的空车厢,改造成观察室。与此同时,北京来增援的医护人员陆续抵达哈尔滨。不过为了确保东三省全境的安全,伍连德将派来的医护人员又分派到长春几名。长春是哈尔滨南下最大的站,把那里的鼠疫防控好,可保奉天和关内的安全。他想,对傅家甸的中医进行简单的培训后,一样能担起防疫重任。
伍连德正式接手了哈尔滨防疫局,并迅速设立了检疫所、隔离所、诊病所、庇寒所、防疫执行处、消毒所等。
佩戴口罩,在伍连德看来,是目前最行之有效的防疫办法。可是现在口罩奇缺。傅百川便利用他的绸缎庄,在原有的缝纫机的基础上,又添置了两台,高价雇佣几个缝纫手艺好的女人,大批量加工口罩。
于晴秀不像胖嫂她们,是奔钱来的。她是奔人来的。本来有孕在身,周耀祖不让她来的。可是那天她听人说,自鼠疫起,傅百川由于拿出一部分资金用于疫病院的租用,再加上中药铺免费为大家熬药和傅家烧锅降价卖酒,他的生意一落千丈,说是连他那疯癫的老婆都看出来了,穿着绣花鞋,拎着算盘,在傅百川的中药铺、绸缎庄、烧锅之间串来串去,每到一处,都将算盘扔在柜台上,气呼呼地打算盘,然后跟所有的伙计翻白眼。于晴秀对傅百川,说不出的尊敬。他张罗的事,她要是袖手旁观,会于心不安,于是说服周耀祖,放下点心铺子的活儿,不请自来了。她早晨出来,晚上回去,午饭傅百川会打发人送过来。
女人们缝制的口罩,每到中午和黄昏,就会有防疫局的人将其取走,及时分发到住户。她们累得腰酸背疼、头晕眼花的时候,喜欢开个玩笑,提提神。
这边喜岁刚走,又一个提着提匣的人来了。
傅百川拎来了一提匣好吃的:冰糖肘子、五香豆干、烧饼,还有桃干和杏脯。
他带来的吃的漂亮,他自己也够漂亮的。
傅百川穿深灰的及膝棉袍,棉袍外再罩一件半身的黑缎子对襟棉马甲,戴圆筒黑毡帽,穿船形黑棉鞋,这身行头,将他高大的不胖不瘦的身形,衬托得更为飘逸俊朗。他放下提匣,向大家道着辛苦,然后嘱咐不要太赶活儿,累了就歇一会儿。说完,特意看了眼于晴秀。
于晴秀见傅百川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且那目光跟她第一次看见的电灯光似的,直晃人,心里有点慌,赶紧把目光转移到提匣身上,淡淡笑着,说:“这么好的菜,要是喝上一碗你家的烧酒,那就更美了!”
傅百川说:“那我回头让伙计送壶烧酒过来。”
于晴秀故作俏皮地抓起一块杏脯,说:“自打我有了孩子,我们家耀祖就不让我沾酒了,再馋也得忍到明年春天了。”说完,甜蜜地“咳——”了一声,把杏脯送到嘴里,尝了尝,赞叹着:“酸甜酸甜的,好吃。”
胖嫂说:“我就不信,喝烧酒会伤了你肚里的孩子!我估摸着,你喝了酒,对他还有好处呢。没准儿他一下生,就会造酒。傅家烧锅没了秦八碗,正缺好手儿呢。他要是做了傅家烧锅的师傅,你后半辈子就不用烤点心了,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提到秦八碗,不但傅百川难过,于晴秀也难过了。可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胖嫂,还继续说着:“这个伍钦差,也真是的,秦八碗他娘得的又不是鼠疫,你让他回了乡,把他娘和他爹并了骨,他哪会死呢!他害了秦八碗不说,连王春申也给害了!我听说啊,不叫那晚上埋完秦八碗心里难受得慌,王春申就喝不了那么多酒。不喝那么多酒,就不会上吴二家的当!这下好,吴二家的见人就说王春申把她给糟蹋了。你说就她那样,灰呛呛的,还斜眼,连我胖嫂都不如,要不是黑天,哪个爷们儿乐意糟蹋她呀。看来老话说得好呀,眼斜心不正!”
王春申的事情,于晴秀听周耀祖说了。吴二家的确实把王春申给死死缠住了,她已经搬到秦八碗家,把自家的房子封上,说是开春时卖掉。王春申虽然抗拒她,仍然住在马厩,可是他被吴二家的逼得每天都得上门。一是继英在她手里,二是家中仓房金兰留下的粮食,被她以女主人的身份,全给搬走了。王春申为了那口饭,也得回去。
胖嫂说起话,是不容人插话的。于晴秀和傅百川深有同感,忍不住相视一笑。这一笑,让于晴秀有和傅百川说了悄悄话的感觉,耳热心跳的,为了掩饰这慌乱,她接着做口罩去了。
傅百川得到那个会意的笑,已很知足。他说,北洋医学堂的医生正在他的中药铺,给中医做鼠疫预防的培训,他得过去看看。
傅百川走后,胖嫂长叹一声说:“出来做口罩可真好,来钱,嘴上又亏不着,跟过年似的!只是这活儿再有两天就完了,怪舍不得的呢。”
于晴秀说:“也不知咱做的口罩,人家爱不爱戴?”
“我看够呛!”胖嫂说,“没见刚才傅大掌柜的来,也没戴口罩吗?”
“就是。”于晴秀说,“我试了,戴上它喘气是有点费劲。我带着孩子,真怕戴了它,鼠疫防着了,却给孩子憋着了,那样孩子下生后还不得爱生闷气呀。”
胖嫂说:“不是说了吗,要是不出门,在家不用戴这玩意儿。我一看这口罩就想笑,你说咱的嘴又不是门,干吗非要吊个帘子?”
于晴秀扑哧一声笑了,说:“估摸着牙和舌头要打仗,挂上帘子遮羞呗。”
胖嫂啧啧着,说:“男人跟你过一辈子,真是亏不着!你长得受看,男人有眼福;会做点心,男人有口福;会说有意思的话,男人又有耳福!”
于晴秀说:“那你是说喜岁他爹是掉进福堆儿了?”
“是啊——”胖嫂叹息了一声,说:“喜岁他爹是蔫人有蔫福!可是傅大掌柜呢,有钱有势,有才有貌的,却没摊上个好老婆,回到家得不到女人身上的热乎气,这就叫没福气呀。”
于晴秀不再搭话,她怕胖嫂会没完没了。
傅家甸两万多人,短短一周时间,几乎人人都有口罩了。这种白纱布的口罩,十二层厚,中间遮住口鼻的地方宽大,两边渐次狭窄,直到过渡到两根细带,在脑后一系,就能严严实实地遮着大半张脸。大冬天的,男人们戴着棉帽,女人扎着头巾,再武装上口罩,街里一走,即便熟人相遇,也往往认不出来。
女人们做完口罩,彻底收工时,是一个干冷的午后。冬日的太阳总是气短,才三点多钟,就一副活不起的样子,摇摇欲坠了。玻璃窗上丢魂的霜花,又闪闪烁烁地现身了。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着回家的时候,绸缎庄的门开了,苏秀兰提着个算盘进来了。她穿一双黑地红花的绣花鞋,绿地红蓝格的棉袄,深灰的棉裤,扎一块驼色围巾,大花的棉手套,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的。
天冷,再加上屋子里一下子冒出好几个女人,苏秀兰激灵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该杀的,啥时背着我填房,填了这许多?一、二、三、四——”当她数到“四”时,眼泪哗哗流下来,开始用算盘追打屋里的女人。
胖嫂怕苏秀兰伤着于晴秀肚里的孩子,奋力护着于晴秀,让她先走,然后笑着对苏秀兰说:“就俺们这模样,你好好瞧瞧吧,俺比猪还胖,那个比猴还瘦,再那个眼睛小得跟条缝儿似的,傅大掌柜哪看得上俺们哪。俺们是他雇来干活的。”她指着那几个要出门的女人说:“这不,活儿都干完了,就要回家了,往后不来了。”
苏秀兰扭了一下脖子,指了指于晴秀,打着哆嗦,说:“这个好看——”
胖嫂说:“这个好看不假,可人家有主儿了呀。你不记得了吗?她家开着点心铺子,她男人叫周耀祖,她在道台府帮厨,道台老爷都爱吃她做的点心呢。”
苏秀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呀——”地叫了一声,不过,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于晴秀,她一出门,她就追出去了。胖嫂不放心,只得跟着,先送于晴秀回家。
夕阳落得灿烂时,流溢的金光给人一种清新光艳的感觉,有如剥新鲜蜜橘时,四溅的汁液,带着股说不出的芬芳。而如果它被大气中肮脏的烟霭裹挟着,夕阳透射出的光影,就是浊黄的,好像流出了大鼻涕。于晴秀她们一出屋子,夕阳甩来的,就是落得不随心时,鼻涕似的余晖。
虽然有胖嫂护送着,但走在前面的于晴秀,想着苏秀兰紧跟其后,还是脊背发凉。偏偏这个时候,又有运尸的马车朝城外驶去,于晴秀更觉阴森,也不知这地狱般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她走得气喘吁吁的,到了家门口,棉袄的后背和腋窝,已被汗水溻透了。
于晴秀到了家门口,回头谢过胖嫂,看了眼苏秀兰。她僵直地戳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点心铺子。于晴秀推开门的一瞬,听见胖嫂对苏秀兰说:“看见了吧,这是她的家,她男人在家里等她呢。”苏秀兰“呃”了一声,发出一声怪笑。
惊魂未定的于晴秀,一进点心铺子,又被里面的情景吓了一跳。先前立在屋子中央的半人高的柜台,被抬到窗根下了;烤点心的铁炉,拆卸后也被移到了墙角。地上摆着一口新锅,两个新盆,其中的一个盆,又插着新添的勺子和铲子。
周耀祖正蹲在地上盘炉子,见着于晴秀,他苦笑一声,说:“对不住,也没跟你商量,这都是爹的主意。咱做小的,就得顺着老人哇。”
事情起因于那些被隔离在租借来的火车车厢里的人。
由于各个隔离所的人不断增加,伙房和伙夫有限,这两天免费供给他们的饭食,紧张起来。被隔离在火车上的人,不能准点吃上饭,饥肠辘辘的人们怨声不断。周济听说后,对周耀祖说,没有傅家甸,就没有周家。傅家甸有难,周家不能坐视不管。他让周耀祖将点心铺子改做伙房,周家老少齐上阵,为隔离在火车上的人做饭。
周耀祖并不想把点心铺子改成伙房,可是父亲发话了,他不能不从。老爷子嫌一个灶不够用,让他再盘个炉子。地上的炊具,就是周济带着喜岁,刚从杂货铺买回来的。
于晴秀摘下围巾,拍打着身上的浮灰,说:“被隔离的人也怪可怜的,有家不能回,怕得上病又心焦,咱出点力应该。只是这柴米油盐,也咱家出吗?一两个礼拜还行,要是鼠疫拖拉半年,咱家的点心铺子就得被吃黄!”
“那些钱官府出,这节骨眼儿,咱家出力就不错了。”周耀祖用瓦刀敲着炉壁,说,“就算咱给肚里的孩子积德了。”
周耀祖的后半句话,恰好被推门而至的喜岁听到了,他抽着鼻涕对于晴秀说:“娘,等你生完了,我想再回到娘的肚子里去。”
于晴秀怜爱地看了喜岁一眼,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傻孩子,这地方,只要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喜岁,怎么又想回娘的肚子里了?”周耀祖问,“外面不好吗?”
“一点儿也不好。”喜岁伤感地说,“天冷,闹鼠疫,又不能出去卖报,还不如回到娘的肚子里呢,又暖和,又能天天睡大觉。”
周耀祖叹口气,说:“明天开始,你跟爹去给火车上的人送饭,就有意思了。”
于晴秀说:“可别带喜岁去,你和爹去没事。大人知道怎么预防,小孩子不懂,万一传染上,那就糟了。”
“我领着他,你就放心吧。”周耀祖开玩笑说,“我把两个口罩摞在一起,给喜岁戴上!”
喜岁没有戴上两个口罩,可是三天后,周家真的来了个戴着两个口罩的人,他就是扛着行李卷的周耀庭。喜岁一见叔叔回来了,连忙报告给爹爹。
原来,伍连德依据近几天长春和奉天陆续出现的疫情,为防止鼠疫快速蔓延,上奏朝廷,停售了京奉铁路二三等车票,南满铁路也停驶了。与此同时,朝廷派陆军镇守山海关,阻止入关的客货车辆,哈尔滨更是严阵以待。即便如此,染疫之人未见减少,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伍连德做出了封城的决定,并请求军队的支援。现在一千多名陆军,正从长春开拔至哈尔滨。由天津过来的几十名防疫人员,也在路上了。滨江官立女子小学堂和几家旅馆,已经腾出,可这些还不够安置他们的,于是防疫局又临时征用了一些住所,周耀庭所在的禁烟所就在其列。封城期间,妓馆茶园一律关闭,周耀庭没可去的地方,只能回家。
周耀庭已经听说父亲把点心铺子改造成了伙房,他进屋后放下行李,摘下口罩,就急急地去伙房找周耀祖,说:“哥,你说傅家甸又不是咱老周家的,上边有官府,下边有防疫局,鼠疫又不是没人管,咱出这个风头干啥吗!去给火车上的人送饭,多危险,万一传染上鼠疫,后悔可就晚了!你跟爹说说,别给他们送饭了!”
周耀祖正在给隔离在火车上的人炒黄豆芽,他瞄了一眼周耀庭,说:“你要是害怕,就去别处住。”
“要封城了,从长春调来的上千的兵,就快到了。我们禁烟所的房子被征用了,我去哪儿呀,不就得回家吗?”周耀庭哭丧着脸说。
“你还认这个家呀!”周耀祖用锅铲使劲翻炒着豆芽,终于忍不住说,“你连根豆芽都不如!豆芽的芽儿,都知道自己是豆子生出来的,跟豆子脸贴着脸;你呢,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娘死了都不回来送!”
周耀庭不吭气了,他从裤兜摸出口罩,先戴上一只,再戴上第二只,到街上去了。他一出门,喜岁就欢呼雀跃地说:“这下好玩儿了,咱傅家甸来了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