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不高,戴黑色直筒毡帽,穿马靴,一套挺括的呢子制服,仪态威严,像个军人。在清冷的冬季,制服上那些亮晶晶的铜扣,如雏菊的蓓蕾,明媚而鲜润。紧跟着他下来的,是一个比他稍高一点的,穿青色棉袍、戴灰围脖的瘦弱的青年人。他对王春申说:“伍医官问你,马车上拉着棺材,怎么不往坟场走?”
王春申明白了,面前这个模样斯文的人,就是傅百川说的新来的医官了。
秦八碗说:“俺娘没了,这是送她回关里老家。”
伍医官的脸沉下来,抬起右臂,用力一顿,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并说了一长串洋文,那个青年人赶紧把话翻译过去:“伍医官说了,疫病期间,是不能扶灵回乡的,让你们就地安葬。”
秦八碗指着伍医官对青年人说:“你跟他说,俺娘得的要是鼠疫,俺哪敢让人帮着拉棺材走这么一路?那不是坑人吗?俺娘是老死的!什么叫老死,你们不知道吧?就是活到老了,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看的景儿也看了,享受到头了,活腻了,就闭上眼睛睡长觉了。不信你们打开棺材看看,俺娘的脸是啥色儿的,得了鼠疫死了的人又是啥色儿!”
年轻人为难地看了看秦八碗,又看了看伍医官。伍医官又说了一些什么,年轻人没有翻译。他们上了马车,飞快地离开了。王春申以为平安无事了,继续赶路,可是快到田家烧锅的时候,一个巡警快马追上他们,说是从现在开始,傅家甸的死者,只能就地掩埋,别说进关了,就是到长春都不行,让他们原路返回,不得违抗。
太阳快落了,天色更加昏蒙。秦八碗抬起头,仰天长叹一声,对着莲花棺说:“娘,儿子不孝,赶上鼠疫,不能送娘回乡了。”
王春申也跟着叹了口气,他原以为出了傅家甸,就没事了。看来这个伍医官,做事果敢,绝不姑息。王春申掉转马车的一瞬,秦八碗突然跪倒在地,向着关里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他起来的时候,泪流满面。
由田家烧锅到傅家甸,是荒凉的土路。再大的雪,也只能让大地白个三五天,冒烟泡一刮起来,白雪这件上好的丝绸衣,就会被撕扯得出现条条裂痕。什么叫冒烟泡呢?就是强劲的西北风,它们袭来的时候,往往会发出野兽才有的嗥叫声。那个时刻你看吧,半空中雪尘飞扬,野地的蒿草就像抽羊角风似的,抖个不休。人在户外走,都得低着头,仄着身子,不敢张口说话。每场冒烟泡过后,你都能发现雪地改变了形态。比如高岗的雪,会被狂风完全拐走,高岗秃了,秃得就像和尚的脑袋。而存在洼地的雪,别以为它们就是深藏在箱底的银子,毫无忧患,冒烟泡这个江洋大盗,照样能勾手将其席卷一空,让失去了积雪的洼地,顷刻间成了乞讨者手中的破碗,四处裂璺,空空荡荡。
王春申他们回返时,冒烟泡起来了。旷野的雪,前一刻还静若处子,这一刻呢,却成了疯癫的女人,四处乱跑,难以捕捉。大风灌得王春申剧烈咳嗽起来。由于迎着风走,黑马举步维艰,它也跟人似的,低下头,以减轻狂风的鞭打。看着可怜的黑马,王春申有点庆幸被阻拦回来了。不然这一路走下去,不知还要遇到什么艰险。黑马要是累死在半路上,他会悔断肠的。
快到傅家甸时,王春申听见风声起了微妙变化,于凄厉之中,又有一种贴心入肺的哀怨,像星光在黑夜中跳荡似的,挟来一脉疼痛的温暖。王春申诧异,他回身看了眼坐在车尾的秦八碗,发现他正放声大哭着,王春申知道这裹挟着光明的音色,来自哪里了。他明白,只有血脉相连而又生死相隔的人,才会发出这种呜咽。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母亲时,也是这样哭的,带着委屈和无尽的依恋。
太阳落了。若是夏天的太阳落了,天不会即刻糊涂,还会清朗一刻;可是冬天的太阳落了,天很快就糊涂了,不辨东西。傅家甸像一艘锈迹斑斑的船,沉在夜色中。人们对疫病由恐惧到无畏,但随着又一波死亡高潮的出现,恐惧又像死鱼一样,浮出水面。这种时候,人们倒盼望着黑夜降临,好早点躺在热炕上进入梦乡。因为那个时刻,人的眼睛是合着的,耳朵是清净的,世界是安详的。
王春申问秦八碗想把母亲葬在哪片坟场。秦八碗说,哪里都行,反正傅家甸的土地,不管他娘呆了多少年,都没有喜欢的。
王春申说:“那就葬在俺家祖坟那儿吧,那儿不像窑厂的坟场,尽是鼠疫死的。”
秦八碗低沉地说:“谢谢王大哥了,俺娘一准儿愿意跟你娘做邻居。”
王春申想冲淡一下悲哀的气氛,说:“俺娘要是和你娘熟起来,得见天儿唠孙子的事儿。你娘没孙儿,要是急眼了,还不得用烧火棍把俺娘赶跑呀。”
秦八碗哀哀地笑了一声,说:“不能。俺给她娶一个,让她早点抱上孙子。”
王春申说:“八碗你也糊涂了,你娶了女人,纵是给她添了孙儿,跟你娘是两世隔人,她也见不着。不像继宝,被俺娘招去了,跟她是真的在一起了。唉!”王春申本意是劝慰秦八碗的,没想到自己倒难过起来了。
马车走在城外时,死气沉沉的;进了傅家甸,倒有了点生气。这生气不是人带来的,而是街灯。因为失明了一段时日的街灯复明了。虽然那亮儿亏了气血似的,虚虚乎乎的,但还是让人阴郁的心,明朗了一些。快到傅家烧锅时,秦八碗吩咐王春申到了那儿停一下,进去喝碗酒,暖暖身子。
没等王春申吆喝“吁”,到了傅家烧锅门首,黑马自动停下来。它大概知道身后跟着秦八碗,这个地方是不能不停的。
酒铺临窗的桌前,坐着顾维慈和徐义德,他们显然刚来不久,身上酒气不重,脸也没红。站在柜台后的伙计,见秦八碗推门而入,知道他是被阻拦回来了,什么也没说,赶紧取来一摞碗,在柜台上一字排开,哗哗往里斟酒。秦八碗对伙计说:“两碗就够了。”
顾维慈见秦八碗一身重孝,明白他这是没了娘了,问:“啥时走的?”
“清早。”秦八碗说完,先端了酒给王春申,然后自己捧起碗,一饮而尽。喝完,他补充了一句:“俺娘不是那病没的,昨晚她还好好的,吃了馄饨,补了袜子呢。”
顾维慈往嘴里扔了粒花生米,说:“是鼠疫,咱也不怕。活着多累呀,早死早托生!”
徐义德说:“我听说啊,新来的伍医官,带着他的助手,今儿偷着给刚死的大白梨开胸了,把她的心肝肺都掏了,说是要做实验,看看流行的病,究竟怎么回事。”
傅家甸人管一个嫁给华人的开客栈的日本女人,叫大白梨。因为她脸盘大,肤色又白又细发。在王春申眼里,她不像埠头区的日本女人美智子那样,风骚做作,让人反感。这女人模样忠厚,吃苦耐劳,傅家甸人不讨厌她。一想到她被伍医官给开胸了,王春申吓得直咋舌,说:“得这病死了就够可怜的了,再被人用刀子开了胸,连个全尸都混不上,她还怎么转世呀。”
顾维慈说:“娘的,这病都死了这么多人了,不是鼠疫是什么,还有什么实验的?等他实验完,傅家甸人还不得都死绝了!我就不信,一个揣着大英国护照,满嘴洋文,连句中国话都说不明白的人,能有什么本事,把这病给治住!我看呀,这些医生,什么洋的土的,统统是饭桶!”
徐义德说:“要想防病,不如去我的铺子,买两张门神贴上,再厉害的鬼,也进不了家门。”
王春申说:“我看中!明儿我就去你那儿,买两张贴在马房门上!”
顾维慈同情地看着王春申,说:“王大哥,我看透了,傅家甸有两个倒霉鬼,一个是我,一个是你!你说说看,一个男人,最后落得跟马住在一起,是不是太窝囊了?”
秦八碗说:“我的房子,还有家里的物件,以后都是王大哥的了,他用不着睡马房了。”
“你把房子给了他,你去哪儿住?”顾维慈突然呵呵笑起来,说,“啊,我知道了,你娘没了,你就可以讨老婆了。你老婆一准儿是个富家小姐,你倒插门儿,自个儿的房子就闲起来了!”
秦八碗扫了一眼顾维慈,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秦八碗和王春申走出烧锅时,星星出来了。瘟疫中的星星,总给人含泪的感觉,因为升天的人实在太多了。秦八碗说晚上掘墓,得回家取锹镐,以及照明的马灯。王春申便把马车赶到秦八碗家门口。秦八碗打开院门的一瞬,解下一条腰带。出远门的男人,往往扎着两条腰带,一条束腰,一条束的是盘缠。秦八碗把那条束盘缠的腰带给王春申扎上,说:“没回成关里,钱省下了。一会儿埋俺娘,光咱俩不行,钱都在这里,你再帮我吆喝两个人。埋完了,跟弟兄们找个地方喝一顿,钱归你支配。”
王春申说:“还是放在你身上吧,用多少再朝你要。”
秦八碗说:“那多麻烦,我信得着你。用完了,剩下的你明儿还我就是了。”
王春申想想也是,不再推辞,扎着这条腰带找人去了。他想,这时候的人,早睡的多,没睡的,只能去酒馆寻觅了。他去了三家平素人气颇旺的酒馆,有两家关门,开的那家,只有一个酒客,喝得烂醉如泥,走都走不动。王春申失望地去下一个酒馆碰运气时,猛然想起了徐义德,心想还不如去傅家烧锅叫上他呢。他年轻力壮,一个顶俩,有他,再加上自己和秦八碗,埋个人轻轻松松。
王春申朝傅家烧锅走去的时候,没想到半道却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徐义德和顾维慈。他们说刚才光顾着喝酒,忘了跟过来,莲花棺那么重,凭两个人,下葬时恐怕会吃力,他们来搭把手。
还没到秦八碗家,王春申先听到了黑马的叫声。这马如果不受惊的话,夜里绝不会叫的。他们走到马车跟前,借着不远处昏蒙的街灯,发现棺盖被人启开拿下了,靠着车轮侧立着。王春申以为这是盗贼干的,冲的是死者身上的饰物。因为秦八碗他娘,平素戴着个明晃晃的金手镯。可他探过头朝棺材里一望,吓得抱着脑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义德不解,也探头去望,他也跟王春申一样,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不过他还“哎呀——”叫了一声。最后探过头去的是顾维慈,他看清了棺材里的情景,拍了拍棺材板,颤着声说:“秦八碗呀!古往今来,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孝子啊!”
秦八碗大概怕母亲独自在异乡入葬,孤单得慌,剖腹陪伴他娘去了。
闻讯而来的傅百川,哀哀地垂立在莲花棺前,给秦八碗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他知道,傅家烧锅没了秦八碗,就像一条大河失却了蛟龙,难有大气象了。
埋葬完秦八碗母子,已是深夜了。傅百川邀大家到自家的烧锅,喝上两碗烧酒驱驱寒再回家。一想到今后再也喝不到这么美的酒了,王春申把自己灌醉了。他晃晃悠悠出了酒铺,赶着马车行进在空空荡荡的街市中时,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王春申到了家,费尽周折才卸下马车,因为他醉得手脚发软。以往是他牵马,今儿却是黑马牵他,因为他晕得连门都摸不到了。王春申好不容易摸索出钥匙,将锁打开,推门而入。马厩里凉气森森,可王春申没有生火的力气了,他扑倒在铺,蒙上被子,准备大睡一场。就在此时,马厩门开了,一缕光亮随之飘移过来。原来吴二家的起夜,听到前院有响动,便擎着马灯过来了。她见王春申回来了,诧异地问:“秦八碗不把他娘往关里埋了?”说完,放下马灯,坐在王春申身边,用温热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这寒夜中的温存抚摸,让王春申觉得死寂的世界又有了活力,他热血沸腾,一把将吴二家的拽到怀里。吴二家的欣喜地说了声:“别费亮儿!”先把马灯吹熄了,然后飞快地脱了鞋子和衣裳,嘶嘶哈哈地钻进王春申的被窝。她进来后,发现他穿得严严实实的,就帮他解腰带。吴二家的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解下了两条腰带,有一条还沉甸甸的。虽然马厩异常黑暗,但她眼前分明闪起一道悦目的金光,她在伺候王春申时,也就格外温顺,格外周到。王春申没有想到,吴二家的在自己身下,像一匹被驯得服服帖帖的马,令他心旌摇荡。那一刻,他终于有了做男人的感觉,无比自豪。
王春申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马厩很温暖,显然有人生过火了。王春申发现自己的棉袄棉裤整齐地叠在枕畔,知道是吴二家的所为,他在穿戴的时候,想着昨夜与她所做的事情,都被黑马听着了,有点汗颜。黑马也仿佛真的生了他的气似的,见了他别过头去,用前蹄捣着地。王春申昏沉得很,他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咕喝下,之后坐在铺前拿起烟袋锅抽烟提神。稍一清醒,他便想起昨夜自己扎的是两条腰带,而现在腰上只有一条,秦八碗送的那条哪儿去了呢?王春申四处搜寻,枕头下,铺下,水缸边,甚至马槽,找了个遍,那条腰带却像钻入泥土深处的蚯蚓似的,难觅踪迹。那一刻,王春申有落入陷阱的感觉。他连忙奔向干草堆,所幸藏在里面的钱匣还在,请金匠修复了的金娃还在,不然他非要悔得一头撞到拴马桩上不可。王春申叹息的时候,吴二家的领着继英,喜笑颜开地来了。
吴二家的特意给继英打扮过了,穿着新鞋不说,还把辫子用桃红色的丝带,高高地吊起来。继英见了王春申,照例怯怯地叫了一声:“爹——”吴二家的也不避讳继英在场,她拍了拍衣襟,大大方方地对王春申说:“昨晚你也睡了我,就别住马房了,搬到我那儿吧。还有啊,我刚才去傅家烧锅给你打酒,铺子的伙计说,秦八碗临死前说了,他的房子归你了。你看看,咱是过两天收拾他留给咱的房子呢,还是等到开春?”
王春申一想自己要给三个孩子当爹,却没一个是亲生的;而要给自己当老婆的女人,一个不如一个,他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蓬草,让黑马嚼了,化成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