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喜岁在戏园门口碰见翟役生,正要躲,翟役生说:“别跑,今儿我不掏你,给你看样好东西,傅家甸人都没见过的。”喜岁凑过去,翟役生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对银光闪闪的东西,分别套到喜岁的小拇指上,说:“哟,戴着还真合适,到底是小孩子的手哇,我的手指就套不进去。”那是一副镂空的兰花图案的银质指甲套,下宽上尖,牛角形态。喜岁问:“这是给我的吗?”翟役生一听喜岁这么说,不敢显摆了,赶紧拔葱似的,将指甲套从喜岁手指除下,说:“这可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稀罕物,谁也不能送。你能看到,眼福不浅了。”喜岁说:“这东西有什么好?戴着它洗衣服碍事,挠痒痒又太尖了,我看什么用处也没有!”翟役生“哟哟”叫着,说:“小东西,你懂什么呀?这指甲套能打扮女人的手,还能拨琴弦呢。”喜岁说:“它拨的琴弦,发出的声儿,一准跟老鸹叫一样难听。”翟役生气得脸都青了,用指甲套冲喜岁比划着,说是他再说这东西不好,就戳烂他的嘴。那天喜岁回家,把指甲套的事说与父母,于晴秀说:“我估摸着,他出宫,跟这个指甲套有关。”周耀祖说:“你怀疑指甲套是他偷出来的?”于晴秀说:“反正女人用的东西,落到男人手里,总归是蹊跷的。”
鼠疫蔓延的时候,翟役生见着喜岁,不骚扰他了。他也不像从前那样,走路时佝偻着腰,没筋没骨的样子。如今他昂首挺胸,神采飞扬,好像每天都在过节。喜岁要是碰到出殡的和街头的死人,不敢靠前,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翟役生逢着呢,则会快步凑到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越看越舒心,好像一个大烟鬼吸足了烟泡,两眼放出陶醉的光辉。
人们为了预防鼠疫,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有的人迷信放血,说是每天早晨用针挑出中指的一滴血,血液就不会有毒素,感染不了鼠疫。有的说刮痧和针灸管用,中医铺的郎中,被络绎不绝的求诊者,折腾得头昏脑涨的。还有的人不食五谷,端坐家中,静心打坐,说是这样周身气血畅通,肺腑澄明,可以百毒不侵。这些法子中,最令喜岁着迷的,就是周于氏过阴。祖母一过阴,喜岁就不想到街上去了,因为听祖母历数人们前世的冤孽,是件有趣的事情。
周于氏曾因狐仙附体,把半个傅家甸的香火都聚拢过来了。失去神灵照耀的她,这些年来,过得黯淡无光,心灰意懒的。谁想到鼠疫之后,她突然能过阴了。周于氏只要在供奉着神灵的香案上,烧上三炷香,叩首长跪,起来后缓缓坐在枣木圈椅里,双目微合,凝神片刻,就会打个激灵,刹那间去了另一世。在她灵魂出窍的时候,慕名而来的人只要跪在她面前,诚心问自己前世今生的过失,周于氏就会一一道来。听人说,只要诚心悔过,就不会死于鼠疫。因为瘟疫劫走的,是在灵魂上犯了罪的人。一时间,周家的香火,又旺了起来。来人除了带香烛果干、美酒佳肴供奉神灵,还会给周于氏扔下一点钱。所以这段时间因着祖母过阴,喜岁没亏过嘴。吃了杏干还有葡萄干和红枣,吃了酱牛肉还有五香豆干和鱼松,简直跟过年一样。
祖母过阴时,历数的人的过失,在喜岁听来,比戏园里说书的还要有意思。比如卖豆腐的老高头,就被周于氏说出,他八岁时用瓦盆闷死过一窝鸡雏,十几条命丧在他手里。而老高头小时淘气,确实干过这事。周于氏给他指出的还债方式是,开春时抓上一窝鸡雏,把它们养大后,送给老弱病残者食用,债就清了。再比如开煎饼铺子的刘二嫂,周于氏说她虽然没有干过杀人放火的事,但因为心口不一,见着东说西,见着南讲究北,搅得妯娌反目,邻里不和,缺了大德,地狱里正缺这种该被割掉舌头,放到油锅上煎的鬼。刘二嫂听了吓得直抖,一个劲儿给神龛磕头,说是将来再也不敢了,问怎么样才能弥补过错。周于氏让她摆上两桌酒席,把那些被她乱嚼舌头后不相往来的人请到一起,赔个不是,解开疙瘩,吃顿和气饭,孽就消了。
比起一个人今生的过错,喜岁更爱听人前世的罪孽,那实在太有意思了。原来人的前世,大都不是人。有的是牛,有的是马,有的是猪,还有的是花、是草,甚至是蛇。它们都能转世成人。它们造的孽,也千奇百怪。牛踩死了要成仙的蛇,马啃了不该入口的还魂草等。当然,也有人的前世是人的,但那个人,跟现在的人又不一样。有的人前世是盗贼,有的人是马夫,有的人是狱卒,还有的人是富家小姐。他们在前世干些什么坏事呢?盗贼就不用说了,马夫呢,与东家的婆娘偷情,把东家活活气死了;狱卒因为心不顺,整天鞭打冤屈的囚犯,把人给打残了;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见门前来了叫花子,不施舍反倒放狗咬人家,等等。喜岁听这些故事时,觉得祖母不是祖母了,而是天上的仙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造访者一走,喜岁就会甜甜地叫一声:“奶奶——”央求她把过阴的本领教给他,说是他卖不动报时就干这个。周于氏回阳后,通常疲乏得很,要吃上两块点心,喝上一壶茶才能缓过神儿来。她懒得搭理喜岁,用过茶点,就上炕歇着了。喜岁受了冷落,有了怨气,有一次趁祖母睡着了,竟用鸡毛掸子抚弄她的脸,学猫叫。祖母迷迷糊糊中便数落起了猫:“大冬天的,叫什么春啊。”逗得喜岁嘻嘻直乐。
一天傍晚,周于氏过完阴,喜岁又缠磨她,要学过阴的本领。周于氏长叹一声,说:“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在戏班子非要学小丑!你这辈子呀,就是个小丑的命!过阴可不是学来的,那是神灵给的本领,你个不开窍的东西,还是卖报混饭吃吧!”
喜岁不高兴了,说:“不教就不教呗,什么小丑大丑的,傅家甸人,谁不夸我长得俊?”
周于氏逗弄喜岁,说:“你哪里俊?奶奶怎么一点儿看不出来?”
喜岁伸出右手的二拇指,先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点了点鼻子和嘴巴,示意它们都是俊的。最后,他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周于氏笑了,说:“那里有什么俊东西?”
喜岁骄傲地说:“我不光眉眼长得俊,鸡鸡也比别人长得俊!要不那个翟太监,怎么老掏我的鸡鸡,不掏别人的?”
就是这句话,要了周于氏的命。她大笑起来,一发而不可收,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由青转紫,越笑越喘,最后气噎,喉咙发出“呃呃”的声音,浑身颤抖,“扑通”一声倒在神龛前,眨眼的工夫就没气了。初始的时候,喜岁还以为祖母又来神了,心想这回没外人登门,他可以趁此问问自己的前世是干什么的。他不希望自己是人,因为在他眼里,人没有一个是自由的;他希望自己是天上的鸟,哪怕乌鸦也好,扇着翅膀就可以翻山越河,四海为家。鸟儿犯下的错误,在他想来,无外乎把屎拉在了女人们刚洗好的衣服上,或是飞过云端时,踏碎了几朵云。这些债,也好还。然而,祖母倒地后,一动不动了,而且,眼睛也死死地闭上了。喜岁吓坏了,他喊来母亲。于晴秀跑进来,俯身试了试周于氏的鼻息,哽咽地叫了声:“娘——”喜岁便知,祖母这回是真正过阴了,她把自己彻底过到另一世,再也回不来了。
周济与周于氏风风雨雨厮守了一生,没了老婆子,他比谁都难过。不过他不落泪,直说周于氏在大疫中笑着走,是有福之人。鼠疫期间,卫生防疫局通令各户,为了生者,不许任何死者在家停灵,所以周家对周于氏的死秘而不宣,门楣没有插灵幡,后人也没有披麻挂孝,点心铺子照常开着,更没有立刻通知周耀庭,怕他联想起在警局违法而被迫做了一个月苦工的事情,再把家人交待出去。他们悄悄把周于氏停在神龛前,为她焚香诵经,超度亡灵。若是有人来求周于氏过阴,家人便说她串亲戚去了,过两天回。怕人家怀疑,于晴秀除了自己如常做着点心,还打发喜岁到街上闲逛。祖母没了,喜岁到了街上,被阳光刺疼了眼睛想流泪,被西北风刮疼了脸也想流泪,因为祖母再也享受不到阳光,吹不到风了。他非常悔恨,要是不跟祖母说自己的鸡鸡长得俊,她也不会笑死。所以,喜岁见着翟役生,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块,喂狗吃了。
按照老规矩,周于氏在家停灵两夜,第三天早晨,周济这才带着周耀祖,雇了王春申的马车,买口棺材回来,给周于氏出殡。周耀庭那里,是周济打发喜岁通告的。周耀庭听说母亲是笑死的,扬了扬脖子,嘿嘿笑了两声。他推脱公务忙,不能擅自离开,让喜岁先回,自己随后跟上。喜岁明白,叔叔认定祖母死于鼠疫,怕传染上。喜岁沮丧地回来把情况说与祖父,周济跺了一下脚,一摆手说:“一个胆小鬼,也不缺他送灵!不等了,起灵!”
周于氏的棺材被抬起的一瞬,本来是没有哭声的,周于氏毕竟高寿了,走得又痛快,可是喜岁怕祖母去了另一世,看见那儿的灯,会因眼花而认不清,便跪在灵前,给她报起了灯名。这举动,催下了家人的泪水。喜岁报灯名的时候,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的:“奶奶呀,您好生听着,喜岁我给您报灯名!一团和气灯,和合二圣灯,三羊开泰灯,四季平安灯,五子夺魁灯,六国封相灯,七子八婿灯,八仙过海灯,九子十成灯,十面埋伏灯。这些个灯,那些个灯,奶奶你要是记不清,回我梦里问一声!”喜岁报完灯名,呜呜哭了。于晴秀把喜岁拉起,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想到,在乌烟瘴气的街市间,在狂风暴雪的鞭打中,儿子混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