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燃烧着坠落,万里彤云仿佛是它拖出的烟迹。垂柳,瓦房,雕栏长桥,夕阳的余晖中,万事万物,一片血红。
早莺掠过重重院门,穿越雕饰繁复的长廊和雨亭,扑扇着翅膀,落在大院最深处的一间小屋上。那是个杂物间一般的小屋,墙面剥落,窗台褪色,门前的地砖支离破碎,缝隙中长出了青青的草芽。年久失修是最适合这屋子的形容,如果还有人住这里,那他大概是个固执而念旧的老人。
天渐渐暗了下去,窗户中闪烁着火光,显然来自一只残烛,残烛努力地支撑着那豆子般的火光,不惜燃烧自己,执着地等待着某个人的回归。轻浮飘逸的脚步声从远处渡来,同时修长的身影在暗处缓缓显出轮廓,那是喝的几乎不省人事的小捕快。
尽管酒量奇高,楚易却不是个嗜酒之人。他追求清醒,这样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完自己的事。可处于一群酒鬼的包围之中,声色犬马地放纵总是难免,于是这几年,除了****,胡吃海喝豪赌样样没少过。
今日的晚宴就是酒池肉林级别的,就在他们常去的那家酒楼。酒楼掌柜的女儿也被严松欺侮调戏过,然而修士大老爷实在不是平民百姓能惹的,所以任他咬碎牙槽,也只得往肚子里咽。但今天不一样,姑苏神捕楚易同志已经将锁墟枷扣在大****的肩上,广大妇女翻身了!掌柜原本气得卧病在床面如金纸,消息一入耳,蹭得翻身而起,一脚跨在桌子上大笑三声,气概之豪迈,恨不得立马憋口气上个五楼。听说神捕们已经在团着坐在大堂上了,连踢带打的吩咐大厨,用最好的饭菜和最大的量去酬谢恩人。
结局就是这样,一干人喝得只有楚易能动弹,靠着一丝念想,糊里糊涂地回了家。
楚易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前,扶着那块几乎腐朽的门板,从袖间掏出钥匙,想打开门进去好好睡上一觉。天旋地转,楚易心头烦躁,巴不得谁来把这不安分的房子给扶住,让他能好好把钥匙送到锁头里去。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瘦瘦高高的人影矗立在门口,火光在身后亮着,倒让他正面显得更加漆黑起来。楚易大惊着后退,以为见到了鬼。
“县.县丞大人!”楚易失声,喉咙仿佛让人给拧在一起了。堂堂一府县丞,此刻就出现在这破旧的小屋里,一副安步当车的样子。大唐仙国以道法立国,占据了整个华夏大陆,行政区划分为道州县,一道约莫三十州,一州约莫三十县,县以下的镇就更数不胜数了。每级行政阶层都会设置衙府,标配是一个文官和一个境界在神墟以上的修士。比如楚易所在的县,就有一个文官县令,和一个参道的县丞。
“哼,楚易,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县丞一步踏出,脸在黑夜中更阴沉得加吓人。
“我.我姓楚.”楚易埋着头,小声道。县丞一怔,脸颊止不住地跳动。
“好小子啊好小子,你长大了,翅膀越来越硬了,飞得高了就听不到我的话了是吗?这衙府庙小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了是吗?”县丞眉头骤成一道川字,情绪激动,面前要是有张木桌,大概会被他拍得木屑横飞。
“不。。不是。。”楚易还是埋头,也许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才会那样唯唯诺诺。
那是他父兄一样的男人啊。
良久的沉默,一高一矮两道修长的身影站在院子前,一时无话。
凉风吹过,楚易一阵哆嗦,他实在喝的太多了。县丞的目光软了下来:“先进来吧。”
两人走进破败的小屋,就着微薄的烛火坐下,除了烛火,还有几束白绸般的月华,落在他们肩头上,融进温暖的火光中。那是从还未修缮的缺口上投下来的,好在这几日无风无雨,透过那缺口偶尔看到月亮,还会觉得颇有雅意。楚易还是觉得头晕目眩,坐下的时候差点将本就不牢靠的老榆木桌给碰散架,县丞伸出食指在他额头上一点,犹如冰凉的风灌入脑门,楚易双眼睁开,只觉灵台倏清,酒意瞬间去了一半。
“这么破,也不修一修,我不管你,你能活的比乞丐还寒掺。”县丞眉头一皱。
“没时间嘛。”楚易只能摸着头笑。
“你总这么说!我知道你又要炼体又要筑墟,既劳苦又费时,所以才停了你的公差,让你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生活,可你呢,从来不听我的话。”所谓筑墟,就是普通人迈向修士的必经之路,因为人生来都没有神墟,需要通过修炼才能筑成。县丞长叹一气:“小易,你现在还小,要学习的东西不只是天道,那条路很长,不用着急。现在你最应该学习的,是怎么照顾自己啊。”
“能活着不就好了么。”楚易嘟囔道。
“你说什么?”县丞显得有些无奈。
“大人,我现在在衙府里当着官差,住在衙府的大院里,有你在庇护我。可还有更多的人,谁又会去庇护他们呢,他们连活着的权利都能随时被剥夺啊。大人,您还记得那年太湖涨水么?”楚易抬头,眼中闪烁着往事,县丞心神一动,他当然记得那件叫人不忍回想的惨案。
一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年号还是显庆,太湖突然涨了一场大水,将沿岸三十多个村子淹没在荒泽之中。楚易和县丞一起赶往灾区,一路上遍地哀鸿,十里官道上全是衣衫不整的灾民。灾区内更是惨不忍视,浑浊如泥浆的湖水翻不起一丝波浪,上面还冒着泡,每个泡破开,就是一阵白气,整个湖区像笼罩在雾中一般。原来的村子早已淹没在湖水中,有些房屋还能见得到覆瓦的屋顶,更多的则和他们的主人一样,静静躺在数十丈深的水下,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哪里是什么天灾,骗的了灾民,骗的了姑苏的百姓。可骗得了我骗得了您吗?”楚易忽然暴怒,双手一拍桌面,蹭地站起。“那场毁灭了太湖三十六镇的灾难,始作俑者根本就是震泽楼啊!”
震泽楼,以古代太湖名称命名的姑苏第一势力,即使放眼江南道三十余州,也是威名赫赫。
火光摇曳,县丞死死的盯着楚易,面无表情。那目光犹如实质的冰霜,让楚易冷静了下来,缓缓坐回椅子上。
“对不起。”楚易说。
“你要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很多时候,感情用事会害了你。”县丞轻声道。
“我忘不了那些人的眼神。”楚易双手抱头,记忆中的那些画面是冷的,像是镀了一层霜,只有人们的眼神还有一些感情的色彩。惶恐,无助,愤怒,迷茫,悲哀,伤痛,渴望那是一场浮世绘,记录着属于弱者的所有情绪。
“我知道,你同情他们。可你有办法么,很久以前我给你说过,这是强者的天下。在绝对碾压的力量对比下,所有道理都是讲不清楚的。能动手就尽量不动口,这不也是你的准则么?”
楚易心里仿佛有根弦抽动了一下,自己竟也是那样的人么?
“你在姑苏,是声名远播的捕快,实力可横扫县中不平之事。可是姑苏有十个县,江南道有三十多个姑苏这样的州,其中多少事,你管得过来么。姑苏第一势力震泽楼,楼主已至登天期,意念所致,太湖都为之泛滥,这样的人在江南道何止上百,放眼仙国大陆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若是为恶,你能如何?”县丞的语速越来越快,他站了起来,围着桌子边走边说。
“你现在才什么级别?筑墟都没完成,身体里的灵气放出来,连根草都吹不动,真以为自己能和修士一战了吗?没有我给你刻印的锁链,你连修士的一合之将都算不上。那个什么严松只是修墟级别啊,修士以上有衍虚,衍虚之上有清虚,清虚之上有冲虚,而这仅仅只是初段而已!”县丞将手按在楚易肩上,深深吸了口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世界,没有你说的那种公正的道义。大家只能忍着,受着,然后,尽力去活着!”
县丞低声说道,却如同咆哮一般。楚易还是抱着头,不出一言,他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洪钟,震得他脑袋发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的么,站在高处的人向下看,生命是石头,还是尘埃?
“明天起不用当差了,好好筑基,要什么给我说一声。”县丞站在门口,就要离去。
“大人!”县丞回头,看着少年像是涂了胭脂一样红的脸。少年一扫倾颓的气质,抬头直视县丞,眼中带着九鼎不易的固执。“请等一等,能不能告诉我多一些,修道的事。”
县丞略微踯躅了一瞬,心里明白了什么,叹息着坐回椅子里。“你是想要变强,然后继续去追求你想要的公义么。”
“是的,那是我的一切。”少年一字一顿。
“我当然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可你自己真的想好了么。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甚至会失去生存,这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县丞盯着少年的眼睛,从未有过的严肃。“梦想还是烧饼,这个问题我希望你真真正正的仔细考虑下。”
“不需要考虑啦。”楚易无所谓的笑笑。“我就是个烧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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