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海离婚以后,又给焦玉茹找了一份工作。他答应过她,说到做到。
但这份工作来得更加不容易。陈宗海没有再找环保局小刘,也没找与他很熟的朋友,而是老远风尘跑到城东去,找了以前和他合作得很好、噪声治理也很成功的一个甲方单位,那是个国营企业,也有招待所,陈宗海谎称焦玉茹是自己姨家的一个表妹;姨嫁到了南方,表妹自然是南方人。那个厂也是基于对陈宗海的印象不错,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焦玉茹也就这样又做了招待所的服务员。只是换了个地方。
不然怎么办呢?焦玉茹只会做服务员,除去服务员她什么也沒做过。
接着是重新给她租房子,重新给玲玲找幼儿园。仍然是农民工幼儿园。
这一切做完后,陈宗海轻松舒了口气,总算又一次安顿下来。
然而这种轻松是暂时的,没隔多久,焦玉茹便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找他。她时而说:“离住的地方太远,每天上班弄不好就迟到。”时而说:“这个招待所还不如原来那个招待所,又脏又乱,做服务员的和打扫垃圾的差不多。”时而说:“这个招待所欺负人,看我是外地来的,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让我干!”
陈宗海安慰她说:“到一个新的单位不容易,事事忍耐一些,慢慢就好了。”说:“赃点累点没什么关系,你应该踢出前三脚,让大家对你有个好的印象。”又说:“现在做服务员的有几个不是外地人?不存在谁欺负谁的问题。”
焦玉茹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给你打一百个电话你也不来。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而此时陈宗海正在考虑的一个重大决择问锁,便是要不要和焦玉茹结婚。
如果结婚,很容易,焦玉茹会高高兴兴地答应,估计也不会提出这条件那条件。
如果不结婚呢?那么做情人?陈宗海又不愿做什么情人。家里没这个传统,他陈宗海没这个基因。
如果不结婚也颇觉冤枉,这口黑锅岂不是白背了?
说来也怪,没离婚的时候,隐隐约约前面有个亮点,有个希望,那希望闪烁出与众不同的光彩,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因此不怕,理直气壮,心里有了底气。而离婚以后,同样隐隐约约,觉得前面的亮点其实并非亮点,希望也并非希望,它的与众不同的光彩不知哪儿去了,那诱人的芳香也似乎再闻不到。
陈宗海这种灰暗的、否定希望的心理首先表现在他并没有把他离婚的事告诉焦玉茹。如果告诉了,焦玉茹定会欢心鼓舞、兴高采烈,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
好朋友,环保局小刘是瞒不住的,也不应该瞒。他告诉了他,但陈宗海坚决要求小刘不许把他离婚的消息告诉焦玉茹。
刘铁军来了电话,说:“和你说过,黄泥掉裤裆里了,你不听。”
陈宗海说:“也不全是因为她。”
刘铁军说:“不因为她还因为我们嫂子本人?我就看不出来,她比我们嫂子强在哪儿,有什么可强的。”
陈宗海说:“你没和她一起生活过,一起生活过你就知道了。”他指的是陆文婷。
刘铁军说:“这个姓焦的好?我觉得她像块黏糕。”
在下班回来的路上;在父母家为他腾出的一间屋子里;在晚间一个人散步的时候;陈宗海一直琢磨着,考虑着,也矛盾着。
忽然一天下午,焦玉茹又打来电话。她说:“有人要强奸我,你也不管吗?”
陈宗海一惊:“什么?谁要强奸你?”
焦玉茹在哭:“那个经理……”
陈宗海问她现在在哪儿?焦玉茹说在班上。
陈宗海让她沉住气、不要怕,他马上就到,看看那个招待所里是谁那么大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种事!
陈宗海出了厂子,打了个出租,一小时后到了那个招待所。
他找到焦玉茹,问:“哪一个?你不用说,指给我看就行。”
焦玉茹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悲伤还是高兴,薄薄的小嘴不知要笑还是要哭。她腼腆着说:“事情过去了,一会儿我就下班了。”
陈宗海说:“不行,事过去了也得说清楚。我就不信还有这种人!”
焦玉茹说:“一会儿跟我一起回家吧。”
陈宗海说:“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焦玉茹说:“怎么没有?我会骗你吗?”说着,又要掉泪。
“到底是谁?”
“……就是那个姓于的经理。”
陈宗海甩掉焦玉茹,直奔二楼的一个房间,那是一间办公室,陈宗海一开始为焦玉茹找工作的时候到过这里,他也愰忽记得有个经理姓于。
陈宗海没敲门,直接进了办公室。只见一个差不多五十岁年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桌边打电话。陈宗海认出来了,此人便是那个姓于的经理。
陈宗海坐下。等那人打完了电话,他便问:“于经理,怎么回事呵?”
问得那人一楞:“什么怎么回事?”然后与陈宗海握手寒暄,给他沏茶。
陈宗海一挥手:“不用沏茶。我来主要是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于经理愈发不明白:“陈先生,您一死问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
事情逼到这儿,陈宗海不得不把焦玉茹所说“有人要强奸”她,点明白了。
于经理先吃惊,后脸红,再气愤,然后怒不可遏。
他喊来一个油漆工,又让人找来另一个服务员。
“当着他们两人的面,因为昨天他两人都在场。”于经理说,“陈先生,你听好了,现在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你说个一清二楚……”
原来,昨天刚发了奖金,然后于经理找焦玉茹谈话。因为焦玉茹对她的奖金不满意,总是嫌少。于经理批评她说:焦玉茹,你平时太爱说了,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把你老家的事,你离婚的事和你在本地又找了一个男朋友的事统统说了;说了就说了,没什么要紧,但是不能影响工作……又说:焦玉茹你其实工作得不错,但也不能说没有缺点错误,比如你经常丢三落四,就是个很大的缺点。同事之间当面也好、背面也好对你有些议论,提了些意见,你也不应该看成是欺负你,更不应该看成是对你的打击报复……
于经理说焦玉茹跟本不听,他在说,她也在说,把她平日积攒的不满和委屈发泄般地说出来,同时伴以鼻涕眼泪。于经理见她哭得伤心,也一时动了些恻隐,便把卷纸递给她,让她擦眼泪。但焦玉茹不接,于经理便扯下一块纸,想亲自为她擦一擦。就在这时,焦玉茹打掉了纸,双手捂脸,哭得哞哞的,跑出了办公室。
于经理在说这些的时候,油漆工和那个服务员都频频点头,承认就是这么回事。因为当时他们一个正在这间办公室里油刷墙围,一个在一旁正等着向于经理汇报工作。
“把焦玉茹呌来!”于经理大声说。
服务员去了。回来说,焦玉茹不来。
“不来也得来!”于经理站起身,亲自去叫。
陈宗海听明白了,便拦住于经理,说:“好了,于经理,事情说清楚了,也就行了。”
于经理说:“什么呌行了?根本就没那么回事!”
陈宗海继续活稀泥:“于经理,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念她岁数小,不用跟她一般见识。”
“我活这么大,五十岁了,还没见过这么往我身上扣屎盆子,我也从沒闹过花花事!”于经理实在气得可以。
陈宗海道了歉,又和于经理握手道别,反复说打搅了,打搅了。
出了办公室,正赶焦玉茹下班。她在楼门口等,转过身去,只等陈宗海。
陈宗海很想不理她。但焦玉茹奔过来,毫无顾忌地挽住陈宗海的胳膊。
陈宗海说:“你呀你,你可要了我的好看!”
焦玉茹像个小鸟:“人家就想让你来一趟嘛。其实没那么严重,我要不那么说,你还不来呢。”
陈宗海说:“你照这样下去,人缘肯定好不了。”
焦玉茹的头靠在陈宗海肩上,只管甜蜜地笑。
陈宗海随她一同去幼儿园接了玲玲。又一同回到焦玉茹住的地方。
幼儿园离工作的地方不远,但工作的地方离住的地方远,要乘四十分钟的公共汽车。
陈宗海为什么要同焦玉茹一起回她住的地方?因为他要和焦玉茹好好谈一谈。
同样的一间小屋,但比前一个租住的略宽敞了些,大约有十平米。前两个月的租金也是陈宗海替交的。
进了屋,焦玉茹便张罗着做饭。玲玲在屋里玩儿。
陈宗海说:“先别忙做饭,玉茹,坐下,咱两人说说话。”
焦玉茹坐下了,望着陈宗海。
陈宗海说:“过两天我要出差,到国外去,恐怕要二、年。”
焦玉茹一听,喜出望外,说:“出国?太好了,我等你。不要说二、三年,就是七、八年我也等你。”
陈宗海问:“你等我干什么?”
“结婚呵。”焦玉茹说得既甜蜜又肯定。
陈宗海正色:“可是我没说过要和你结婚呵!”
焦玉茹奇怪:“不和我结婚你和谁结婚?”
陈宗海说:“和谁都不想结。”
“那你为什么离婚?”
陈宗海一听,吓了一跳,问:“你怎么知道我离婚了?”
焦玉茹显出得意的神色:“我给你厂子打过电话。”
“你怎么会知道我厂子电话?”
焦玉茹更得意:“上次你来,我看了你手机。”
陈宗海哑口无言。唉,女人,天下的女人大概都一样。
陈宗海说:“玉茹,我告诉你,纵然我离婚了,但是我不想再结婚,和谁都不想结!”
“和我也不想结吗?”
“不想。”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真的?”
“真的。”
“那你当初干嘛劝我离婚?”
“我没有劝你。”
“你说‘既然这样,还是离了好。’说过沒说过?敢说没说过?还有,既然不想和我结婚,干嘛和我接吻?”
狡情,这个女人原来很狡情!陈宗海一面谴责自己,一面也在想,当初她说的许多话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又有多少夸张、夸大的成分……那个“赌徒兼酒鬼”,又在多大程度上成为赌徒和酒鬼?至于接吻,陈宗海此时真想抽自已觜巴!
但他又想,焦玉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是确实存在的。证明她的确挨过打。
焦玉茹又早已泪流满面。她倒下去,斜躺在床上,哞哞地哭。
玲玲跑到母亲身旁。她楞楞地望着陈宗海,然后拿起床上的哗铃把儿,朝陈宗海丢去。
陈宗海于心不忍,劝道:“别哭了。都是我的错,当初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应该劝你们和好,劝你们不要离婚才对。”
焦玉茹翻身起来,双手勾住陈宗海的脖子,把头伏在他的胸膛上,还是哭。
陈宗海又犹豫了好久,斗争了好久。最后,他把焦玉茹的手松开,自己离开床,站到了门边,说:“玉茹,听我的话。你离家这么远,家里又有老母亲,我劝你还是回去的好。”
说完,陈宗海又掏出五百元钱,放到了床上。
他走出屋子,走出房东的小院,只把哞哞的哭声留在了后面。
大约过了十天左右,陈宗海仍然感到心里不忍。
他给焦玉茹打电话,想在安慰、开导几句,但焦玉茹的手机总处关机状态。
他到焦玉茹住的地方去了,房东说那娘俩早就搬走了。搬到哪去了,不知道。
陈宗海又到那个招待所去,不用问领导,服务员们就告诉他,焦玉茹辞了职,五天前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
陈宗海长叹一声。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
环保局小刘却另有说法。他知道了焦玉茹的情况以后,对陈宗海说:“你是忽左忽右,忽右又忽左。”
陈宗海问:“怎么讲?”
小刘说:“这个女人很爱你。这一点你必须承认。”
陈宗海说:“不行不行,她身上的毛病实在太多。”
小刘的话里明显带了些对陈宗海的讽刺:“我们嫂子身上的毛病比她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