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海回到家里的时候,见自己的父母来了,陸文婷的父母也来了,在客厅坐着,都用一种异常的、审视的目光看他,好像在观察一个犯人。
陸文婷坐在一边,不台头。
“九点多了,这么晚你去哪儿了?这一整天你都去哪儿了?”父亲一连串严厉地发问。
陈宗海已三十好几,但在父亲面前仍感到了一种威慑的力量。父亲是个老工人,八级钳工,虽已退休,但气势不减当年。
母亲说:“到底怎么回事?宗海呀,咱们可不是那样的人家,你爸爸正正经经一辈子……”
陈宗海明白了。昨晚的事他没看得那么严重,以为不过和以前吵嘴一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陆文婷却不,肯定她要折腾,把老人们也惊动了来。
陸文婷的父母不做声。意思很清楚,自家的孩子自家管。
陸文婷也不做声,似乎一切责任均不在她,也似乎一切都有了定论。她起身到婷婷屋里去了。
“爸,妈,雯雯是怎么说的?”陈宗海沉住了气,坐下来。“雯雯”是陸文婷的小名,也是昵称。他呌“爸、妈”的时候眼睛看着四位老人,便全代表了。
“先说你,先不用说别人!”父亲瞪起眼睛命令。
“雯雯疑心太重。她只不过在我的衣服上闻到了点味儿……您说,我长年出差,汽车、火车、飞机,还要住旅馆,什么人不碰到?再说这次在钢厂我又帮干了好多活儿,味儿不味儿的,我怎么知道?”陈宗海终于还是拿出了他所想到的辩解。
“据说还有一条口红印子。”陸文婷的母亲开口了。语气轻而慢,很客观。但那是岳母,重如泰山。
陈宗海平时就有些怕这位岳母。岳母曾经是个大夫,虽也退休多年,但在四位老人中算是知识份子。而且老人家眼里从不揉沙子。
陈宗海有点急,望望众人,问“雯雯都和你们说了什么?她是怎样说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父亲忽然拉长了声音说:“人家,提出离婚!”
陈宗海不愿离婚,从沒想过要离婚,于是他被激怒了,站起来咆哮道:“无中生有!没事找事!还提出离婚?”
“我无中生有?我没事找事?你们看看,看看……”陸文婷从婷婷屋里冲了出来,直奔陈宗海。陈宗海没有躲避,任陆文婷抓住他的棕色夹克衫的前胸,然后逐一指给四位老人看。
但老人们沒有看到什么红印子,即使戴上老花镜看,老岳母在台灯下看,陆文婷又反复检查,都没有再发现什么红印子。他们哪里知道陈宗海在偶然情况下把那东西弄掉了。
陸文婷涨红了脸,喊起来:“做贼心虚!见不得人!偷偷给弄没了!”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有的楞神,有的互相看。
陸文婷委屈了,特大的委屈,接着,她哭了起来,嘤嘤的,伤心得令陈宗海也感到难受。
“雯雯,不许这样,有话说,有问题解决问题,夫妻之间难免有磕磕碰碰。”岳母表面温和,表面通情达理,但却暗藏杀机。果然,她马上又转过身对陈宗海,“宗海,把你今天一天的事情说一说吧。都做了什么?都去了哪儿?”
没办法,陆文婷对他今天的行踪肯定进行了合理推测,促使陈宗海不得不好好盘算一下。
陈宗海知道自己是个不善说谎、也不愿说谎的人,正因为此,平时他的人缘颇佳,在厂内和业务科内都享有较高的威信。也正因为此,相对地说倒比那些油嘴滑舌、能说会道、貌似最适合做业务员的业务员更能收获较多的业绩。但此时,他如果实话实说,把今天的事合盘托出,定会惹起更大的麻烦,以至于他真成了罪责之人,最后真的导致离婚也说不定。
他低头考虑,岳母却步步紧逼:“宗海呵,自己刚刚做过的事是用不着考虑的,是不是?应该张口就说出来。”
岳母好厉害,但陈宗海仍是不肯说。
父亲忍受不住了,站起身,手指陈宗海:“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
“宗海呵,宗海呵……”母亲唏嘘着他的名字,快要掉下泪来。
只有岳父像个局外人,他不说,也不正经听,一会儿看顶棚,一会儿看墙和门。因为他很少到女儿女婿家来,一切似乎还感觉到新鲜。
“我承认她是个女的。”陈宗海开口了,避重就轻,也等于在说废话,“她是宾馆服务员,不干了,想让我帮她找个工作,如此而已。”
“找到了吗?”岳母微笑着问。
陈宗海摇头。
“别着急,一时找不到,以后就找到了。”岳母拿眼扫了一下众人,话中有话。
“我根本就没管找!”陈宗海大声分辩。
“你们别忘了,那个女的是离了婚的,昨天晩上我听得清清楚楚,说今天来找他!”陸文婷停止了哭,清清楚楚戳穿了陈宗海的轻描淡写。
“她离婚了与我有什么相干?说来找我是她的事,我也根本没去见她。”陈宗海咬了咬牙,又扯了个大谎。
这个谎扯得开始奏效,屋里再一次沉静下来。
局面就此转败为胜。父亲却得理不让人,又手指陈宗海,话中带剌:“记住,往后出差凡是女人一律不许说话,连看也不许看一眼!”
岳母则退守于防御状态:“亲家,话不是那样说……”
“我就这样说。”父亲梗着脖子,口气愈发地硬,“外面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怎么又是沉默?沉默得让陈宗海心中好个不忍。
陸文婷似乎绝望了,她坐在那里再不说话,只睁大了眼睛出神。因为她无话可说了,陈宗海既没有给那女人找工作,又没有去见那女人;而陆文婷这之前只是推测,却没有掌握陈宗海的实际证据。
岳父站起来:“快十一点了吧,该走了。”
“你坐下。”岳母说。于是岳父又坐下了。
岳母眼睛对着陸文婷,话却明显说给陈宗海听,大有“以观后效”的意思:“雯雯,我看先这样吧,关健看怎样发展了……”
于是老人们陆续走掉。此一晩,便宣告结束。
老人们走后,这屋里继续安静、继续沉默。陆文婷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平平淡淡地回婷婷屋里睡觉去了。这让陈宗海心情沉重,让他有了一种危机感。
他应该去哄,进一步去解释,哪怕继续说谎,哪怕再避重就轻或蒙混过关,起码让陸文婷今天晚上不要再如昨天晚上,又睡进婷婷的房里,而应该回到他们自己的双人床上来……
人们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如果他那样做了,他们可以说很多的话,做很多的事,可惜那天晚上陈宗海没有那样做。所以陸文婷继续睡在婷婷的床上,陈宗海也只好独占一屋。
陈宗海自己也奇怪,怎么就提不起那个勇气,也缺乏那种欲望和耐心呢?是什么阻碍了他?影响了他?是以前的诸多事?还是眼前的焦玉茹?是,也不是。是,也不全是。
你不抻茬儿,我也不搭话。这一睡,便这么睡下去了,似乎成了习惯,成了一种默认的规矩。
陸文婷照常上班、下班。陈宗海也照常上班、下班。两个人沒事便不说话。有事也没什么大事,不外乎“晚上吃什么?”陸文婷也只回答一个字:“饭。”饭有好多种,米饭、面条、烙饼、馒头都呌饭,你自己想去吧。
陈宗海若找不着吃的,已找了半天,陸文婷不得不说:“下面盒子里。”外面起风了,有点冷,陈宗海提醒道:“外面刮风。”陸文婷即便回来换衣裳,也不台头看陈宗海一眼。
不懂事的婷婷也不知道将妈妈从床上赶走,只知搂着脖子亲。
十一月份了,陸文婷开始忙。这是惯例,做会计的每到年终都如此。
另外,据说三公司要搬迁,搬到哪儿去暂时不知道。因此煤水电费、房租等等,都要盘点结清,还要和有关单位反复交涉。这一切都让陆文婷下班很晚。婷婷呢,便住到姥姥家去,下午放学的时候由姥姥或姥爷接,早晨上学的时候仍由陸文婷开车送。
天冷了,按说两个人应该回到一起睡吧。但他们仍然谁也不开头,谁也似乎很得意、很踏实,很乐得如此似的。于是继续和平共处、互不打扰、更互不干涉内政。后来,饭也各吃个的了,因为陆文婷忙,无论中午还是晚上,她均在单位吃,吃完了才回来。衣服,一开始陈宗海还自己洗,后来他也不洗,拿到洗衣店去了。
这中间,陈宗海又出了一趟差,去了东北,签了一份粉尘治理的合同。
焦玉茹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没有给焦玉茹打过电话。
刘铁军告诉过陈宗海,说他给焦玉茹找了一份招待所服务员的工作,并且亲自带她去,见了领导,见了同事。这很好,也算是焦玉茹的老本行了。陈宗海感谢刘铁军,说了一些感谢的话,但焦玉茹工作得怎样以及她的生活如何,陈宗海一直没有再过问。
忽然有一天,陸文婷很早就回来了。而且,当陈宗海回来的时候见她就睡在他们两人的双人床上。
她是不是病了?是不是不舒服?陈宗海站在屋门口静静地观望。
陸文婷也静静地睡着。屋里的暖气大约让她感觉有些热,把一条洁白而修长的大腿袒露在外面,粉红色的睡衣薄如蝉翼……
那腿,是看惯了的,那如藕节般的小腿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是看惯了的……陈宗海走上前去,轻声问:“不舒服?”
没有回音。陸文婷的眼睛似闭非闭,睫毛在微微眨动。
“给你掐掐头?要不揑揑背?”
还是没有回音。
可能真的病了,真的不舒服了。那就让她好好睡吧,也许一觉醒来就好了。
陈宗海这样想着,撩开裌被,安然地躺了下去。他也曾有想法,有冲动,但陆文婷不舒服,也就算了。而且他今天又去了现场,登上铁梯实地测量,然后勾草图、又和技术科、生产科沟通交涉,很累,所以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陈宗海一夜混睡。第二天早晨醒来,陸文婷早已杳无踪迹。
从此以后,陸文婷不再回来了,不但在单位吃,住也在单位。况且单位有地方,有床、有被褥,也有其它财务人员陪伴。婷婷的上学和放学,便都由姥姥、姥爷负责。
陈宗海也打过电话,想问怎样了?病好了没有?别人传给陸文婷,但陆文婷推说太忙,没有接他的电话。
这样的,陈宗海也随她去,爱怎样怎样吧。
自陆文婷那次回来大约过了十天,快递员忽然送来一个牛皮纸信封。陈宗海拆开,里面是一份离婚协议书,另有一纸诉状。
协议书上开列着协议离婚的各种条款。那纸诉状是说,如果不同意离婚,那么只好法庭上见了。
陈宗海先是惊异,怎么回事?难道他努力得还不够?难道责任全在他?
他反复琢磨,又反复犹豫。看来,无可挽回、也沒必要挽回了。
恰在此时,焦玉茹来了电话。
呜呜呜……她在哭:“两个月了,你也不来看我,是不是不管我了?”
陈宗海说不是,不是不管你。是因为太忙。
“你电话也不打一个。”焦玉茹抽鼻子。
陈宗海又安慰她,安慰的理由仍是太忙。
“我不好意思给你打,”焦玉茹说,不哭了,“打了,怕又给你惹麻烦……可是呢,我真想你呵。”
“我也想你。”陈宗海说。
“真的?”
“真的。”
“你知道这两个月我受的什么罪?”说着,又哭了。
陈宗海问明了她现在住的地方,让她等,现在就到她那儿去。
那是个比原来旅店的房间还要小许多的屋子,但还在旅店附近那个居民区里。陈宗海一面找,一面给焦玉茹打手机,好不容易找到了。
焦玉茹见到陈宗海像见到了救星,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好久不动。
当焦玉茹台起头来的时候,陈宗海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前胸,不要又弄出什么红印子来……
同时他也发现,或者突然意识到,焦玉茹原来是纹了唇的。许多年轻女人为了方便、省事都纹了唇,而纹过的唇是不可能印出红印子来的。
真真地奇怪,那么那条如虫子尾巴似的红印子究竞是哪来的呢?抑或回来的那天焦玉茹在纹过的唇上又额外加了红色?要不真的是火车上或汽车上不定哪个女人偶然刮蹭的?
说不清,真的说不清。恐怕永远是个谜,也永远是个冤枉。
陈宗海在想着这些的时候,焦玉茹早已向他诉着两个多月来的艰辛与不幸。她说你的那个朋友给介绍这份工作不算好,工作本身虽然是她的老本行,但南方和北方的服务标准可能不一样,你们这里不但要负责整理客人的房间、被褥,连厕所、洗漱间也要管打扫;而她一共负责了六个房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下了班还要接玲玲;玲玲上幼儿园了,上的是农民工幼儿园,每天和农民的孩子在一起……
陈宗海无心去听这些细节,他只可怜焦玉茹,心疼她、理解她,来到这里举目无亲,每月工资也只两千元,又带着孩子,实在不容易。
于是他说:“再等一等吧,等我腾出了时间咱们再另找一份工作好了。”
“真的?”
“真的。”
焦玉茹又凑过去,两眼闪晶晶对着陈宗海的双眸。
不知怎么搞的,当焦玉茹的脸凑到距陈宗海的脸只有几公分远的时候,陈宗海吻了她。
玲玲在床上玩儿,忽然台起脸看。
焦玉茹却一泻千里,接着,两人热烈地吻,热烈地拥抱。
玲玲手里的花铃把儿摇得哗玲玲响。
如果不是陈宗海先放手,如果玲玲不在身边,如果陈宗海再多待上一小时,玲玲睡了,后果可想而知。
陈宗海走的时候给了焦玉茹一千元钱。焦玉茹一开始不要,后来还是要了……租住这间小屋每月六百,还要交玲玲的幼儿园费。
陈宗海似乎又背上了包袱。他仰天长叹,说不清心里是甜、是苦,是快乐、还是心酸。反正外面已是满天星斗,星星在朝他一下一下地眨眼睛。
事实是,陈宗海经过两天的考虑,最后毅然决然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看来真真的是“七年之痒”,也真真的不能说实话。如果说实话,他可以指出陸文婷许多的毛病和许许多多令人不可忍受的缺点、错误来。那么离婚应该早发生,不会再等到今天了。
按照协议,婷婷归陸文婷抚养,陈宗海有监护权和探视权。但每月要负担600----800元的抚养费,一直到婷婷十八岁。
那两室一厅的房子属夫妻婚后的共同财产,但不好分割。陸文婷建议把房子卖掉,所得款项一人一半。同时,买房时拉下的债,自然也一人一半。
其它,诸如冰箱、彩电、电脑、家具摆设等等,都归陈宗海所有,陸文婷只要那辆奥托,因为她每天要接送婷婷上学。
陈宗海却在那上面划了许多小乂乂,表示他什么都不要。只把那一半的卖房款分给他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