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夏天,陆文婷和窦德结婚了,就住在窦德租住的那间房子里,上班也近。到了周六、周日,陆文婷回家,和父母、婷婷在一起。
又过了半年,陆文婷真的辞职了,真的随窦德去了无人島。就此也结束了她近二十年的会计生涯。
他们事先凑足了的钱,也调查了解了一些情况,于是乘飞机从省城出发,到达浙江沿海,然后找到了当地的海島与渔业管理局。管理局的管理人员向他们介绍说,去无人島不外乎三种目的或者说三种打算,一是为了渔业养殖、或者作为捕鱼的临时落脚点;二是旅游开发;三是为了海上航行,在島上建个航标站或航标灯塔之类;你们想干什么?
陆文婷代窦德回答说我们是画家,去小島的目的只是为了做画。
于是管理人员在地图上指给他们看一个呌雨矶的无人小岛,说这里还不错,距海岸近一些,同时也有人在那里做了先期开发。现在岛上有房子可以住,有一般的东西可以买,也有电,有淡水;可惜呀,先期那个开发商后力不足,对困难没有做足够的估计,只好半途打了退堂鼓,赔了不少钱。
但窦德和陆文婷仍然感到十分庆幸,迢迢几千里,茫茫大海,向来不见人迹的小岛,居然具有了可以居住的条件,应该知足了。
第二天,管理人员将他们引上了一条小船,船上坐有十多个人,看去都像当地的渔民。小船一路鸣着汽笛,与过往船只打着招呼,同时也放着声音很大的音乐。大约开了半个多小时,前方海面上出现了一座小山,更像一座盆景,那便是呌雨矶的小岛。又开了十多分钟,到了,迎面是一个排楼,下面有修筑的水泥台阶,排楼上还有字:“欢迎光临”,好像进了餐厅似的。
下船的时候每人交了二十元钱。原来也非免费乘渡。
小岛,我们来了,窦德来了。大海,我们来了,窦德想你好久了。
岛上有人迎接他们。
南方气温高,虽已是冬天,但他们没有带行李和许多衣物,除了平时穿的几件,余下的便是几本书和窦德的所有画具了。
接待他们的人领他们在小岛上转了转。小岛看去约有半平方公里左右,只相当于省城里一个中等居民小区的面积。岛上的确建了一些房子,有两处还是二层小楼,像是很不错的舘所。但所有这些都建在高高的钢筋水泥基座上,房子也基本全是尖顶、木结构,很有些古风或东南亚韵味。导游说,先期那个开发商不容易,很不容易,光盖这些房子就花了许多的钱。又说这些房子之所以不用一块砖,是考虑到岛上盐碱性特别大,砖容易被腐蚀掉。同时这里风也大,有时会刮到八、九级,因此房子一定要建有高高的底座,以使房子不会被海风挟来的海水轻易侵袭到。
是的,这里看不见其它植物,除去偶尔碰到的一种树;导游说那呌野棕梠树,不怕碱,余下便是从岩石缝里滋生出来的一些细细长长的草,你叫灌木也可以,只不知具体叫什么名字。
岛上最多的是岩石,也许叫礁石,满目皆是。有的很大、很园,大得像一座楼,园得像半个地球仪,也有的如刀削斧劈,横断面光滑得如镜子一般。还有鸟粪,到处都可以看见鸟粪。
不管怎样,他们来了,终于来了。海的韵律,海的胸怀,和小岛上的一切一切,不是窦德事先所能想到的,但却是他所盼望的。是窦德所盼望,便是她陆文婷所盼望,是窦德所喜欢,便是她陆文婷所喜欢的。窦德指着大海,又指小岛,说:“文婷,假如我有那么多钱,我一定首先继续开发这个小岛!”
陆文婷说:“那你还做不做画了?”
窦德说:“你来负责,做这个项目的总经理。”
陆文婷说:“你倒好,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
窦德说:“我提供你全部资金支持。”
他们当然只是说说,陪同他们的人也笑了,说先期那个开发商损失了近两千万。
窦德和陆文婷最后选定了一间房子,约二十平米,同样是木制结构,同样建在高高的水泥底座上。里面有床,有办公桌和沙发,也有灶具,可以自己做饭。但租金贵得很,每月要三千元,相当于在大城市里租了个两居室。
还要交水费、电费。原来那饮用水是用海水提炼加工而成,电则是那位开发商败退以后当地政府部门又投巨资,安装了发电机组,自行发电。至于通讯设施,对不起,沒有。因此你甭想打电话,更不要说手机,而这一点,无论是一开始管理局的干部还是岛上的陪同人员,事先都没有说清楚。
这里倒也有一个小卖部,卖烟卖酒、卖零食、和其它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同时也卖菜,也卖成袋的米和成袋的面,但备量很少,因为这里天热,卖不动,只两、三天便坏了。还有,你若买,必须提前预定,也要先把钱交了。否则东西从岸上运了来,你忽然不要了,其损失算谁的?
他们搬进那房子,稍做整理,然后窦德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幅近似于陆文婷肖像的油画挂在了墙上。“陆文婷”的眼部和眼神,窦德后来又尊照了他眼前真实的人做了补充和修改,使得现在“墙上的陆文婷”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少了些忧伤,多了些坚毅和凝重。
这屋曾经住过人。陆文婷用门外水泥池子里积存下来的雨水把内墙和所有的家具都仔细擦拭了一遍。当一切都安排就绪以后,窦德便开始一个人出门了。
有时陆文婷也跟了他去。窦德先是看,沿小岛的边缘边走边看,看远处点点白帆,看近处打魚的船,海鸥在空中成群成群地飞。另有叫不上名字的海鸟突然在身边落下,又突然飞起,也不知什么惊动了它们。细看,原来它们在捡食渔人们吃剩丢在那里的残渣剩粒,窦德和陆文婷来了,它们认生,所以才又向远处影影绰绰另外的小岛飞去了。
小岛岸边的礁石奇形怪状,也有的很平整,如桌,如床,可以躺,可以坐。渔民常在那里吃饭,窦德便与他们聊天,说鱼,说天气,也说他自己的画。海浪拍打着这些礁石,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哗啦声,若没有风,海面波光鳞鳞,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到处走,到处看。该做饭了,或者陆文婷有其它的活儿,便先一个人回去,或者不和窦德一起出来。
就这样过了二十几天,窦德开始素描,也许可以呌打草稿。
他画了许多的素描,每幅素描当然都离不开海。但也有捕鱼的场景,也有晒鱼的场景,渔民们把打上来的鱼晾在巨大而平坦的岩石上,又在两棵野棕梠树之间拴了铁丝,如妇女晾衣服那样把已晒得半干的鱼挂在上面,继续晒,使其变成鱼干儿。
晚上,在只相当于10瓦灯泡那样的灯光下,窦德将那一张张的素描、速写反复地斟酌、观看、修改,又时常站在屋门口出神。
和窦德在一起这长时间,陆文婷对窦德做画的常规也了解了一些。如果可以按阶段分的话,那么窦德在观察体验、速写素描之后,应该开始第三阶段了。他仿佛已完全消化、吸收了他所看到的和他所体验到的一切。那海的情调,海的韵律,靠海生存的人们以及小岛上的点点滴滴、形形色色,都在他胸膛里慢慢沉淀、沉淀,融会贯通……
小岛上不但多风,冬天有时也下雨。当天气晴好,窦德便背起他的那个硕大的行囊,里面有画架、画布和颜料,便开始陆文婷所认为的第三阶段,去实地画他的油画了。
留在家里的陆文婷洗衣做饭,实在闲了,有时也看看书。但最大的一件事情便是每隔十天半月,乘小船,花二十元钱,到岸上去。那里手机有了信号,陆文婷便用手机和父母通话,再和婷婷通话。母亲的嘱咐和担心是免不了的,婷婷对大海和小岛也同样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但除了她们都想念陆文婷以外别无它事,一切安好,让陆文婷放心。有两次,她还去了网吧,通过视频看见了父母和婷婷。
陆文婷最大的快乐便是随同窦德一起出门,看窦德画画。以前曾和小鲁她们几个在窦德的屋里看他画画,后来又她一个人看他画画。现在,窦德站在岩石上,或站在草丛中,眼前是大海,还有海空中飞翔的鸟,脚下是岸边的岩石,还有波浪,还有波浪撞击岩石的声音。面对眼前的一切,窦德的两眼时而瞇起,时而睁大,时而思索,时而饱蘸颜料、画笔在画布上狂涂狂抹……看着那样子,陆文婷如痴如醉。
陆文婷时常就这样站在一旁看他,那样子,她看不够。陆文婷有时也走过去,为窦德展一展画布,或站在迎风的地方,为窦德遮一遮风,或挡一挡过于刺眼的阳光。在陆文婷确认自己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情况下有时也替窦德调一调颜料。但若不是怕打搅了窦德,陆文婷此时最想做的是走上前去,抱住窦德,在海风的吹拂中,在温暖的阳光下,亲吻他。并告诉他,她太爱他了……虽然这话两人之间已无数次地说过,也无数次地亲吻过。
有一次,陆文婷又到岸上去,带回来一封窦德的信。那信来自美国旧金山,是市美协转来的。这之前,窦德曾告知他美协的朋友他去了无人岛,后来又写信告知了他在这个呌做雨矶的小岛上的情况。
陆文婷大约能意料到这封来自美国的信是谁写来的,她心里有些不安。从岸上回来以后,她把信交给了窦德。
窦德打开看了,楞了好半天,然后又叹气。晚上,窦德用毛笔,又裁下来一块萱纸,开始写回信。
陆文婷装做毫不理会,自****的去。
信写完了,窦德呌陆文婷:“添麻烦了,再去岸上的时候替我发了吧。”
说着,窦德把回信和那封来信一并交给了陆文婷。
陆文婷现在当然可以看了。只见那封来信上写道:
窦德:
我离婚了,因为过不下去。文化的差异、性格的差异以及年龄的太大悬殊,最终让我无法忍受。孩子留在了美国。
我和你曾经相爱,一起度过了二年多时光。你现在怎么样?如果可能,我现在就去找你。
给你打手机,一直打不通。又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址,只好把信寄到美协。求他们转给你。
下面的寄信人果然是那个姑娘!陆文婷估计,她现在也不过三十岁左右。
陆文婷再看窦德所写的回信:
我已结婚,和一个我渴慕已久、我最最爱的、永远也不会对她变心的人。
你还年轻,望你保重。
很简单,只这两行字。再下面就是年月日了。
……窦德呵,让我还说什么呢?我的一颗心感动得快要碎了。
陆文婷看信的时候,窦德又把六年前姑娘的那张照片找了出来,同样交给了陆文婷,让她和信一起发出去。也就是说把照片还给了对方。陆文婷再次端详照片上的那位姑娘,她曾经那么甜甜地笑着,似乎望着窦德,此时在望着陆文婷。
过了几天,陆文婷特意去了一趟岸上,把照片夹在信里,把那信发了。
为了这个事,陆文婷反倒一连两天没睡好觉,可怜的窦德,可爱的窦德,四十岁才刚刚开始一场恋爱,然而就那样结束了。现在,对方又来找他,而他又彻底地为这段往事划上了句号。因此,还提什么“背叛”呢?还提什么“暴露真相”、“原形毕露”呢?陆文婷呵,一年多以前你所有的预想和打算,都是一种多余的顾虑!
是的,她曾经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包容、原谅窦德可能存在的缺点和可能犯的错误,二是如果背叛她、或者又原形毕露,她就去死。那么好了,直到现在她沒有发现窦德身上有任何缺点,窦德也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窦德,依然是她一开始认识的窦德,依然是他后来所了解、并且越来越了解、越来越爱的窦德。也是她所接触的男人中无可比拟的窦德。陆文婷感到从来沒有过的踏实。
时间过得好快。他们来的时候是冬天,不知不觉过去了六、七个月。这里的季节变化不是太明显,在北方,应该是炎炎夏日了。
他们结婚也快一年了。在这一年中,他们不曾绊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两人处处事事都能奇迹般地想到一起去,那种心有灵犀,那种配合默契,任何人看了恐怕都要产生一种艳羡,甚至妒忌。
譬如,窦德问:“文婷,你看那云彩像什么?”陆文婷回答:“像个白胡子老头儿,还拄着拐杖呢!”窦德说:“正像,怎么看怎么像。”
陆文婷建议:“窦德你应该再画一幅远方的小岛,雾蒙蒙的,多好呵!”窦德说:“你说中了,下一幅我正想画。”
陆文婷换上一件新衣服,照照镜子,问:“你看怎么样?”窦德重新把她推到镜子前,说:“看吧,我妻子,天下谁能比?”
窦德问她:“这几天想吃什么?”陆文婷说:“你想吃什么我就想吃什么。”窦德说:“我想吃豆包儿,好长时间吃不上豆包了。”陆文婷嘎嘎笑,然后追着窦德打。两人像小孩子一样嘻闹在一团。
窦德在为他的个人画展做着精心的准备,画,不够一定数量不行,不够质量更不行,被画界同仁或朋友看不上是根本举办不成画展的。但窦德在那样忙的情况下依然会分出心来处处关心、体贴陆文婷,只要天气稍有不好,刮风、或者有下雨的迹象,窦德便不许她出门,只让她在家呆着,看书,或者****喜欢干的事。
窦德对父母和婷婷也好。来无人岛前,窦德每次去家里都给父母买去东西,他是孤儿,从小沒了父母,对陆文婷的父母就如对自己亲生父母那样亲、那样考敬。也奇了,父母对陆文婷的这位第四任丈夫也格外地喜欢。也许就因为他是孤儿的缘故,父母对他也视如亲生儿子。婷婷呢,管窦德叫“画家叔叔”,这是屹今为止婷婷给于“继父们”最好的称呼了。窦德也曾两次往婷婷的存折上存了钱,那丫头,私房钱估计得有三、四万。
不好意思,再举个例子,他们夫妻间床上那事,窦德也做得温柔而得体,他绝不胡来,更不霸道,先是抚摸、亲吻,从脸,到脖颈,到胸,又在耳边轻轻私语:“你这个前世就为我来的,这个不行,那个也看不上,就注注地在等我吗?”陆文婷全身稣软,以同样的温柔回赠窦德,于是两人做得合拍,同起同落。而当窦德在他的画上有了新的突破或者有了令人振奋的想法时,说:“文婷,我们应该庆祝一下。”陆文婷便知道该怎样庆祝了。那一晚,他们腾云驾雾,如入天堂游览,却享受着人间实实在在的快乐。
如果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百分之百地满意,那么陆文婷在窦德身上没有找到一丝一毫不满意的地方。
什么是完美?这就是完美。她三十二岁离婚,苦苦挣扎了十一年。如果说,她以前浑身充满了矛盾,那么现在她明白了,矛盾的症结就是她要寻求一个完美的人和完美的爱情及完美的婚姻。赵国昌不是吗?以前认为是,后来证明不是了。
感谢上天,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幸亏她没有放弃,也没有白挣扎、白等待,现在她终于最后最后地找到了。这也正如窦德对她的评价,说她实际上是一个不服输、不肯向命运低头、敢于追求、敢于挑战的人。
什么完美?这就是完美。如果说世上果真存在完美,那么陆文婷可以现身说法、以自己的实际例子于以充分地证明!
如果父母和婷婷亲眼见到了,也会像她一样感到幸福快乐。如果她以前的同事和朋友知道了,也会向她祝福,说不定就有点小忌妒。
生活如流水,不要着急,慢慢地过,不要把幸福与美满一口尝尽。而且,还是低调些的好,不要张扬,不要惹怒了命运之神。
这一天,窦德吃过早饭,又出去画画了。他不让陆文婷总随他出去,于是陆文婷留在家里看书。
她看的是窦德带来的一本学问书,呌“西方艺术史”。但那书很好看,里面不但有画和插图,也有人物,还有人物之间的对话。
看了几页,忽觉浑身睏倦……又情不自禁地掀起自己的衣襟,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因为,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只有她自己能摸出来,别人看是看不出来的。
一个月以前去岸上,和父母、婷婷通完话以后她顺便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完以后很肯定地告知了她这一消息。
但她还没有告诉过窦德。她怕他一旦知道,更不许她“乱说乱动”了,恐怕连饭也不让她做,衣更不会再让她洗,岂不给窦德额外增加了许多负担?再说,她陆文婷还沒有那么娇气。
但她曾拿这事打趣,或者说暗示,对窦德说:“中午吃了鱼,你看那鱼是不是在我肚里活了?”
窦德故做奇怪:“怎么会活了?”
“就是活了,它在动!”
于是窦德扑过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做听状,说:“的确是,欢蹦乱跳!”
后来陆文婷又说:“窦德,我昨天吃了豆芽儿,你看那豆芽是不是在我肚里长叶了?”
“怎么会长叶了?”
“我觉得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于是窦德又扑过去用耳朵听。陆文婷说:“傻瓜,长叶没声音,得看!”
于是窦德又十分认真地将脸贴紧她的小腹,鼻子呜呜囔囔地说:“看见了,长得湛青碧绿!”
陆文婷笑得格格的,笑窦德这方面傻。但也难怪,因为窦德四十八岁了,从来没有妻子怀孕的经验。然而一种甜蜜和一种幸福感充斥了陆文婷全胸。
陆文婷决心好好保养,好好为窦德生下这个孩子。按政策,窦德是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
正这么想着,也这么幸福着,小卖部送菜的把菜送来了,陆文婷事先做了预定。菜是丝瓜、豆角和西红柿,和北方基本差不多。
看看表,也到了做中午饭的时间。她放下书,先摘菜、洗菜,后蒸米饭,菜炒完了,米饭也正好熟。
陆文婷稍微等了一会儿,窦德背着行囊便回来了。
窦德进门就问:“今天几号?”
“十六号。”陆文婷回答说。
“几月十六号?”
陆文婷笑着说:“糊涂了?是六月十六号!”
“哦。”窦德说,“再过一个月,我们俩结婚一周年。”
陆文婷摸了下窦德的头:“原来没糊涂……看多快,一晃咱们都结婚一年了哈。”
吃着饭,窦德又说:“等我完成了手上这幅画,准备回去一趟。”
“做什么呢?”陆文婷问。
“能做什么,”窦德说,“左不过是看看我的个人画展有沒有希望,把我现在完成的带回去一些,再加上存放在房东大爷那里的……另外,山里也该去了。”
陆文婷说:“上个季度你不是让我把钱汇去了?”
窦德说:“是呵。可是又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
陆文婷说:“还是汇款吧。即便回去了,往返一趟也百十里路,而且全是山路。”
“他们要到三十多里外镇子上的邮局去取。你说,他们哪个是能走路的?”窦德说这话的时候眼晴在出神。
“不光那,”陆文婷看着窦德说,“你也想看见他们,是不是?”
窦德点了点头。
陆文婷说:“好吧。你要回去我就跟你一起回去,你回来咱们再一起回来。”
吃完饭,稍作休息,窦德背起行囊又出门了。
每次陆文婷都站在门口,等待窦德临出门在她额头上轻轻的一吻。这次也不例外,窦德又是一吻,这已成了他们结婚一年来养成的习惯。
小島很小,半平方公里多一点,如果站在屋门口的高处朝东南仔细望,可以影影绰绰望见窦德做画的影子。那里,海浪撞击岩石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常常能听得很清楚。
陆文婷躺了一会儿,起来继续看书。
书中的达。芬奇她是知道的,但梵高,莫奈,毕加索,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的画怎就那样好?据说蕴涵了深刻的社会主题,又闪烁着永恒的个性光茫,究竟是怎样的呢?陆文婷不但越看越爱看,也越看越加深了思索。她知道,这都是因为窦德,受了窦德的影响,喜他所喜,爱他所爱。
忽然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
又忽然刮起风来。
窦德应该回来了,因为起了风是不能画画的,风会把画布或画纸掀起,风大了,画架也要被吹翻。
然而饭做好了,窦德还没有回来。
门口有一块石头,半园形,陆文婷爬了上去,往东南方向望。但风摇曳着野棕梠的树枝,天也开始昏沉,什么也看不见。
陆文婷习惯性地回屋去找手机,但中途停止。她忘了,手机根本没有用。
风越刮越大。仍不见窦德归来的踪影。
陆文婷急了,门也没有关,便朝东南方向走去。她知道窦德这几天准确的画画地点。
她从岩石缝隙中穿过去,绕过一丛一丛细长而古怪的草,又经过几幢同样木结构的房屋,风呼呼地响,海鸟在乘势欢乐地归巢,她跑到了,越过各种障碍,仅用十分钟时间便跑到了窦德做画的地方。
那是一块紧靠崕岸的长方形巨石,不高,上面有平面,窦德几天来就是站在这里画画的。但是,窦德在哪里呢?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陆文婷楞住了,不知窦德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去哪里能找到窦德。海风呼啸着,海浪在眼前翻滚,泛着白色泡沫。
陆文婷登上那块巨石,以双手做声茼状,喊道:“窦德!窦德!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眼前海天一色,小岛连廻声也没有。只有浪浪拍打崕岸的声音,呼隆隆,呼隆隆……
她不停地喊,不知喊了多少声、多少次,嗓子都哑了。
远处海岸上的灯亮了,接着便是万家灯火。回头看,岛上的一间间小屋也亮了。
是不是走岔了路?你出来,他却回去了,只是没有碰到而已。于是,陆文婷又赶快往回走。
然而,自家的小屋黑洞洞,窦德并没有回来。
陆文婷拿了手电茼,第二次出来寻找。她一边走一边哭……是的,她哭了,哭了,因为她害怕,害怕发生意外。
就在她又来到那块巨大的岩石附近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了窦德的东西……画架,画架上紧箝着的画布,布上的画,未完成的画;画笔和颜料散落一地,画架被风卷到一个石缝中,在石缝中死死地卡着。
她打着手电,把它们收拾在一起……然而窦德呢?窦德呢?窦德呢!
她站在岩石上,眼望四周,哭得如母狼一般。
也许是有人听到了她的哭声,几条黑影子朝她走来。那黑影子问:“是画家的家里人吗?”
陆文婷说“是……”
“随我们来。”他们说。
陆文婷疑惑地跟他们走。她颤抖着,两腿发软。
风停了。潮水慢慢退去,四周显出了寂静。
他们大约走了五分钟。在距窦德画画的地方约二百多米,平地上,躺着一具尸体,那是窦德。
他们都是渔民,向陆文婷述说经过,说他们在收拾晾晒的魚干的时候突然发现水面上有个黑色的漂浮物。他们打捞上来,认出那是窦德。但那时的窦德已经没了呼吸,脸色青肿,肚内灌满了海水。他们也曾给窦德做了人工呼吸,倒出了他腔内的水,但没有用,人已经死了。他们又断定,窦德在水面上己漂浮了一段时间,海浪又一次次把他往岸上涌,像撞击其它物品一样让窦德的身体从崖壁上反弹回来,在岸边游来荡去……
陆文婷听了那经过,但只是发现尸体的经过。至于窦德是怎样落入水里的,他们不知道。想说,但谁也说不清楚。
陆文婷不相信窦德已经死亡。她使劲儿摇他,拍打他的脸,又亲他、吻他,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沒有希望,窦德一动不动。
陆文婷伏在窦德身上,哭得撕心裂肺。旁边的人劝她,同时也流下了眼泪。
观看的人越聚越多,竞然站了二十几个。他们大多是渔民,有的也打着手电,但他们没一个能说清楚窦德是怎样落入水里去的。虽然不少渔民都认识窦德,都曾经和窦德说话、聊天儿。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帮陆文婷把尸体抬回去。抬到那间小屋里。
然后帮她把窦德的身体擦洗干净,换上了窦德的一身新西装。
陆文婷不再哭,声已哑,泪已干,心已碎。她只默默地守着窦德。
窦德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在床上躺着。陆文婷在床前默默守了他一天一夜。但是不能再守了,否则尸体会很快腐烂。
警察来过,岛上的管理人员也来过,他们做了实地考查,也访谈了几个人。包括几个渔民在内,他们都对画家窦德的不幸落水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种解释,那便是风大的时候他被海风吹下了岩石,落入了水里,或者说他光顾了画画,不定哪只脚先踩空了,后给了风以机会……否则你无法解释窦德脸上、腿上的碰伤和划伤,也无法解释他的一只鞋还在岩石缝里夾着。而那时,天将黑,四周没有人,海浪任其将窦德冲向哪里……窦德又不会泅水,陆文婷沒听说过窦德泅水或游过泳。
陆文婷也反复思量,难道窦德是自杀?简直笑话!他根本没有自杀的理由。
有谁害他,把他推入了海里?也不可能。窦德向来不与人结怨,更沒有仇人,而且半年多来岛上凡接触过窦德的,都说这个人好。
陆文婷望着大海,望着这个小岛……
窦德,窦德,你就这样离开我了?就这样走了?
窦德,我们有孩子了,知道吗?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你这个傻瓜……
你不是还要搞个人画展吗?
你不是还要回去一趟?看看你那几位画家朋友,再看看你那些画的质和量都够不够?让他们帮你评一评、选一选……你还说,再过一个月,就到我们俩结婚一周年了。
窦德,山里那户人家等着你呢!那是你最最牵挂、最最上心的事。你基本上每个季度都要去一次,这以后不用去了……
但是我相信你的魂还会去的,你惦记他们,想看见他们,对吗?你放心不下那三个孩子,就如同不放心你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吗?可是,你还没有过孩子……
那幅未完成的画,画着魚跃出水面,画着逆风而进的小船和远处影影绰绰的岛屿……窦德,我说过,希望你画那远处的小岛,结果你就画了。凡我希望、我喜欢的,你就去做,对吗?
然而你就那样走了,连招呼也不打,也没留下一句话。你最后离开我在我额头上那轻轻的一吻,将留下永久的印记。
旦凡有些不祥的征兆也好,我会加倍小心、提前预防,然而什么也没有,沒有……
苍天,原来你的眼是瞎的……大海,你原来是那么残酷无情!
两天以后,陆文婷将尸体运到岸上去了,准备火化。
但火化之前,陆文婷又突闪一念,或者说,她仍然于心不甘……窦德,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怎么落入水里去的?众说纷纭,又都各有个的道理;你会不会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小島上有些植物是有毒的,这在一开始接待我们的导游员就曾提醒过的。但是,你这个人,爱创造,有心奇心,也许,你就误吃了,或者只尝了一点点,于是你心发慌,腿发软,眼前一黑……
陆文婷这么想了,就这么做了。她把窦德的尸体送到医院,说明缘由,请求解剖、验证。
窦德,对不起,你的确切死因我必须弄清楚,非弄清楚不可。否则我永远不会安生,永远不会甘心。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又算对得起你。
尸体解剖了。医生接操作规程检查了各个脏器,沒有发现任何中毒的迹象。但当医生再次触碰到肝脏的时候,用手中的小锤儿轻轻敲了一下;结果,那肝脏像一块风干的朽木,又像一块老化、变脆的海绵,只一敲,便碎了。
医生说,这样的肝脏,即使不落水、不溺死,顶多二年,也会死。
是吗?医生说得对吗?即使不落水,二年,还是顶多,你也会死……窦德呵,这么说,你是劳累,是辛苦,是积劳成疾;然而无论你、还是我,都没有发现,都没有在意。
也就是说,一个完完全全美好的人,无论如何是短命的,是吗?
火化吧,就地火化。窦德,对不起,死后还让你受了一刀。但我总算清楚了。心也甘了。
火化后,陆文婷携带着窦德的骨灰盒离开了小島,回省城,回家去。
她决心好好保养,一定要生下窦德的这个孩子。
窦德没有亲人,只有几个朋友,陆文婷通知了他们,然后在一个公墓的祭拜堂里开了窦德的追悼会。她没有通知山里那户人家,也没有通知窦德曾租住了几年房子的房东,因为太远了。
但很巧,就在陆文婷的尼桑车里装了窦德的骨灰盒、婷婷也跟着、去开追悼会的时候,半路遇上了陈宗海。
陈宗海身边站了司炳兰。司炳兰和陈宗海中间又站了一个约两岁的小男孩儿,牵着他两人的手。
天气非常好,郊外比城里要凉爽,而且景色宜人。今天又是周六,陈宗海一家当然是出来兜风的、或者叫出门小游也可以。路边还停了一辆车,是“奥迪”。
婷婷牵起陆文婷的手,下了车。
陆文婷与婷婷,陈宗海与司炳兰,四个人相对而立,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但很明显,陈宗海脸上挂着一种歉然的微笑。
陆文婷想哭,但她已经没有了眼泪。
她转身回到车里去。而婷婷却还站在原地不动。可以理解,因为陈宗海是她爸。
陆文婷在车里又把窦德的骨灰盒抱过来,并把脸贴在上面。泪,还是流出来了。
她朝外面看了一眼,不知是看陈宗海还是看谁,然后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等着吧,如果我们来生再相遇,肯定还要和你在一起。”
这话不知是说给陈宗海听的,还是说给窦德听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