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命运真的很眷顾,正是人间四月天,窦德回来了。
而且,她和他,是怎样的一种巧遇呵。
下了班,陆文婷开车回家。其实昨天是周日,她已经在家呆了两天,不和为什么今天又要回家。
开出了那条新修的路,到了有公共汽车的宽马路上,陆文婷无意间一转头,便看见汽车站牌下站了一个人,是窦德。路还是那条路,那个公共汽车站牌也还是头年夏天窦德在雨中站过的那个站牌,只不过今天没下雨,他们也不同路,而是方向相反,一个要回他原来住的地方,一个是回家。
陆文婷毫不迟疑地把车停靠在路边,然后鸣笛。
只见窦德横穿马路,朝她跑过来。
陆文婷没有下车,但车门早已敞开。窦德站在门边,问道:“文婷……回家?”
“画家同志。”陆文婷带着微笑,这样打了一句招呼。
“你……还好吧?”画家大约感到意外,有些紧张。
“我挺好。”陆文婷很自然地说,“你是不是回房东那儿?”
“是。”窦德点头。又问陆文婷,“你回家?”
陆文婷面带笑容看着他,说:“现在听你的,不回家也可以。”
窦德惊愕了,直起身来,头在转动,不知他在看什么。
“上车吧。”陆文婷拍拍座位。
窦德上了车,疑惑地望着陆文婷。
陆文婷不吱声,将车向前开了一段,然后左转弯,越过黄线,拐进了一条田间路。
太阳离西边的山顶还有一房高,地里有人,有的在种,有的在给返青的麦苗灌水。
车在田间路一个较宽的地方停下。陆文婷转身望着窦德。
窦德胖了些,还是那么眉清目秀,眼睛还是那眼睛,鼻梁还是那鼻梁,微厚的嘴唇稍稍张开,此时显示出了许多的迷惑和不解。他身边放着一个很大的行囊,里面当然是画、折叠的画架,还有鼓鼓的,不知什么东西。刚才他就是背了这行囊朝她跑过来,一颠一摇的样子。
像多年的老友,像久别的亲人,陆文婷毫不在乎地伸出手去摸窦德的脸:“这胡茬子几天没刮了?嗯?”
窦德先是往后躲了一下,因为他不知道陆文婷要干什么。当陆文婷固执地触到他的脸的时候,他不动了,任由陆文婷抚摸。
窦德的脸红红的,说:“事又多,又急着回来,所以三、四天沒刮。”
陆文婷揑下窦德肩膀上沾着的一缕飞絮:“急什么,就在老家呆着吧。”
“不,急。”窦德说。
“急什么呢?”陆文婷收回了手,“难道你老家的人就没张罗给你说个老婆?”
“文婷,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窦德忽然又抓过陆文婷的手。
这个傻子,刚才就是让你抓的,你不抓。
陆文婷的两手在窦德的手里握着……你应该再用力些,我便倒过去了。
但陆文婷还是感到了一阵悸动,心在怦怦地跳,脸上起了潮红。
续而,她淡定地说:“窦德,不用谈了,我已经做了决定。”
“决定什么?”
“嫁给你,做你的老婆。”
窦德傻了,楞了,好半天才说:“那么,你以前?”
“以前也不要问,反正我答应嫁给你就好了。”
“不问就不问。”窦德说。
接着,窦德把陆文婷拢过来,两个人坐在一个座位上。两人互相看,陆文婷笑,然后窦德也笑了。再然后,便抱在了一起。年纪都大了,不再是青年,不好意思亲吻。
然而就这么简单、明确。陆文婷事先就是这么想的。
汽车外面比里面好,快要压山的太阳把田野照得金光一片。而且有微风,吹得人既暖又痒。他们下了车,随便划搂把草当坐垫,坐下来。不过,远处有田里的人在朝这边望。
窦德一共离开了两个月零十天。他谈了这次回故乡的感受,说他已经七、八年没回去了,这次回去一是看望曾经养育过他的乡亲父老,二也是为画一些画;故乡的人,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让他倍感亲切,并触发了无尽的灵感。
窦德当然也谈了他的想念、牵挂、和一种焦灼期盼的心理。为了陆文婷。
又谈了他事业上的打算:一是个人画展,一是去无人島。二者或许可以同时做准备。
窦德此时像个年轻人,甚至可以说像个充满幻想和激情的毛头小伙子,说那些话的时候,他两眼放光,嘴唇在微微抖动。
陆文婷却说得很少。大多时候她只静静地、含着一种甜蜜的微笑在听。
太阳下山了,有些冷。
陆文婷提议各自回去。来日方长,有多少话都可以慢慢说。
窦德乘公共汽车向西走了。不算远,只四站地。
陆文婷回到家里。那一夜,她睡得好香好甜。
第二天上班,陆文婷不显山不露水,照样办公,照样做她的账。内心的安静与坦然,由然生出的幸福感,只有她自己知道。
过了两天,小鲁她们说画家回来了,去看看画家。陆文婷也跟了去。
和窦德两个人心照不宣,照样看画,照样听窦德讲他邢台故乡的事。小鲁她们走,陆文婷也走。
又过了两天,便到了星期五。窦德给陆文婷发手机短信:“明天是周六,打算怎么过?”
陆文婷回:“听你的。你说怎么过就怎么过。”
窦德:“我想去山里。因为又三个多月没去了。”
山里?当然,又是山里。又是那户极其困难的人家。
陆文婷回:“好吧,我随你一同去。”
窦德:“你好容易休息一天,还是在家陪父母好。”
陆文婷最后回:“定了,我一定陪你去。”
窦德也不再坚持。于是两人又约好了明天见面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晚上,陆文婷向母亲扯了个谎,说公司有紧急任务,明天周六不能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陆文婷开了车,路上买了油条、烧饼、香肠,还有矿泉山。她到达公司门口的时候才刚刚七点,公司大门紧闭,全休息了。她按喇叭,看门大叔为她开了门,陆文婷如往常一样把车停到公司院里。
窦德已在房东门口等她。窦德依然带了那个行囊,里面装了好几本儿童书,还有干粮。干粮是馒头、豆包、和榨菜。
陆文婷说我已经买了吃的,把你的放回去。
窦德很听话,但只放回了馒头,豆包却依旧带在身边。
陆文婷奇怪,但紧接着心里一动,问道:“你哪来的豆包儿?此处有卖的吗?”
窦德说:“馒头是买的,豆包是前天就求了房东大娘,特意蒸的。”
“馒头就很好了,干嘛非要豆包儿?”
窦德不说话,拍拍行囊,证明豆包在里面收得很好。
陆文婷之所以心里一动,是因为她们以前来窦德这里看画的时候,陆文婷曾无意间说过,说她爱吃豆包,非常爱吃,特别是加了枣泥馅的,如何如何……这本是大家随便地说,但窦德肯定记在心里了。
陆文婷心里又是一热。一个画家,对他的专业又是如此地追求,抱负如此之大、如此之远,何以会记住这点小事?又何以对她陆文婷分出那样一份细心?
陆文婷庆幸自己,估计没有看错人。
从眼下这个村庄到大山脚下还有二十余里地。以前窦德一个人去山里的时候全然步行,但这次他们途中拦了一辆驴车,给了那人十元钱,那人十分高兴地一直把他们拉到了山脚。
接着便是山,望不断的山,望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山又一山。那山间小路,蜿蜒曲折,像在空中盘旋,时而隐没在山林后面,时而突现于怪石嶙峋间。到了高处,陆文婷兴之所至,像个孩子似地跳起来,将手高高举起,呼呌那飘动的云彩:“云彩!下来,和我们一起走!”
窦德止住她,说:“文婷,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存体力。”
陆文婷也很听话,便默默地跟在窦德后面。路窄,只能一前一后,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走。
但此时无论如何也拦不住陆文婷总想说话的欲望。她在后面边走边问,窦德在前面边走边答。
她问窦德为什么非要搞你的个人画展?窦德说,这是他多年的愿望,必须实现。
她又问你去无人小岛到底因为什么?真如小鲁她们所说的,画山、画山里的人画腻了?窦德说,不是腻,我永远都不会腻。只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过大海;真正的大海,而不是电影电视里面所看到的海。窦德又说更没见过无人岛,根本不知道什么呌无人岛,所以想见它们,画它们,也同时开阔了他的视野,这对于画家是有好处的,也是必须的。
陆文婷忽然想起来,问:“你去无人岛,我怎么办?”
窦德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文婷,你说呢?假如你不同意我去,我就不去。”
陆文婷也迟疑了一下,说:“不,只要你去,我就随你一同去。”
窦德有些为难:“你有父母,有孩子,有工作……和我不一样。”
陆文婷说:“别小看我。父母孩子不能扔,但工作可以辞。”
窦德说:“你是会计,年薪也四、五万。”
陆文婷说:“画家同志,怎么忽然掉钱眼儿里了?”
窦德不说话了,忽然转身,两手在后面牵起陆文婷的手,边走边说:“拉瞎,拉瞎,跟着窦德四海为家。”
陆文婷也故意眯缝起眼睛装盲人,问:“我们就不回来了?”
“当然回来。”窦德说,“我还要办画展,还要把那三个孩子一直培养到大学毕业。”
他是指山里,也就是今天要去的那户人家。
陆文婷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况且又是山路。窦德说刚走了一半,陆文婷却觉得两腿开始打软,腰也发酸,她实在累了,几乎走不动了。
窦德蹲下来,要揹她。陆文婷哪里肯呢?但她又忽生想法,要试验一下窦德。于是她真的爬上了窦德的背。
窦德背起她来走。
坚持,坚持……陆文婷对自己说。但她不是在鼓励窦德,是鼓励她自己,让自己狠下心来。
直到窦德出了汗,气喘嘘嘘,陆文婷的眼泪也同时流了出来。她为窦德擦汗,亲吻窦德,用泪湿的手绢给窦德擦后背、擦前胸。
中午一点了,他们坐在路边开始吃东西。窦德吃油条、烧饼,陆文婷只吃豆包儿。那豆包馅里还真的掺了不少的枣泥,吃着吃着,像噎住了,于是眼泪又流下来。
为了不让窦德看见,陆文婷指着远处:“看,那么高的地方还有人!”
窦德寻找,看见了,说:“那里有梯田,在种玉米。”
陆文婷想起窦德的画,描述说:“月光下,梯田里站了一个儿童,那应该是留守儿童吧,他举手要摘星星。”
窦德说:“和你一样,要摘云彩。”
陆文婷说:“那梯田似乎通着银河,也就通向了希望,对不对?”
窦德说:“你看懂了。”
看见了梯田,也就离目的地不远了。
又走了两个小时,他们终于到了。
然而这是山村吗?还是个野山坳?抑或只是个枝条交错、杂草丛生的隐秘处?
在陆文婷的印象里,山村不是这样的。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那时爷爷和奶奶还在,她曾和父亲一起回过一次老家。老家也是山村,然而她记得那里的山村要敞亮得多,也大得多,进了村便可看见许多的人,还有牲畜和手扶拖拉机。
这里却什么也看不见,山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乱蓬蓬的树和乱蓬蓬的枝条和杂草。她和窦德钻进那一处处、一窝窝的乱蓬蓬,脚下的石子、石块一不小心就会把你绊倒。站在高一点的地方,陆文婷终于看到了房,有的冒着炊烟,数了数,大约也只有三、四十户人家。
窦德,你每次来,就是来这样一个地方吗?走那么远的路,多累,吃多少苦……然而你仍然坚持每两三个月便来一趟。那户人家,又是怎样一户人家?说难,说苦,又有多难多苦?是如电视里见到的一样吗?
他们沿着石子和石板混合在一起的坡路往下走,总算来到了低洼处,也就是较平坦的地方,那便到村口了。
他们绕过几户人家。眼前是个枝条和柴秸扎成的院落,门也是枝条和柴秸,房子低矮,黑糊糊、污脏脏,辨不出模样。
有人出来迎接他们,一男一女,男的约四十几岁,背已驼了。女的看去年纪轻一些,但右眼是瞎的。窦德曾经说过这夫妻俩。
紧跟着出来的是三个孩子,个子高些的一只眼也是瞎的,窦德说那可能是继成了他母亲的遗传。第二个矮些的孩子瘸了一条腿,窦德说是那孩子五岁的时候从山上滚下来,带下来的一块岩石砸在他腿上,没钱医治也无地方可医治,现在他已经八岁,上小学二年级了。唯有第三个孩子看去身体良好,也很活泼。那孩子冲锋似地跑在最前面,先拉窦德的手,又抱住窦德的大腿不放。
这便是窦德说起的三个孩子,他们全是男孩儿,也全在这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里上学,由一个村里的老汉教。
他们好像并不理会陆文婷,不打招呼,也不问。
陆文婷跟在窦德后面进到屋里,那又是怎样的屋呵!首先那苍蝇,春天怎么在这里繁衍得这么多、这么快?嗡嗡地迎接他们,朝他们脸上撞。
窦德坐下来,就坐在炕上。没有椅子,连把凳子也没有,孩子们写作业全是在外面,或者趴在炕檐上写。陆文婷也只好半个身子跨了炕檐。
窦德首先从行囊里拿出七、八本儿童书,上面有彩页和插画,孩子们过来抢,蹦跳着,拿到院子里去看。
然后窦德又拿出三千元钱,沒有信封,也没有丝毫的包装,就那样三千块,递到那个男人手里。
他们可能习惯了,对窦德的帮助他们不再有惊讶、感动、谢恩等等表示,只默默接过钱,看看陆文婷,似觉不好意思。然后脸上是一种既欣喜又谦卑的表情。
那女人却在流泪。她只擦一只眼,另一只眼不流泪。
最大的男孩端来了水。那水极好,清潾潾,一望到底,只是凉的,不是开水。窦德喝了,陆文婷也想喝,只不过那碗,特别是那碗边儿……让陆文婷望而生畏。
窦德开始和他们谈庄稼,问山上都种了些什么。他有近四个月没来了,孩子们的学习怎样?像提问;窦德怎么问,他们就怎么答,脸上总挂着谦卑的笑容。
又去看猪。窦德说还是他上一次来建议他们养猪,并亲自给他们买了猪秧,就从他住的那个村里用个网子背着,一直背到这户人家的家里。那猪就在外面的石块垒成的圈里养着,看去已有四、五十斤重。窦德又说,这猪一定要好好养,这里吃不到肉,孩子们亏了,大亏了,一定要让孩子吃到肉。
窦德站起来的时候,裤子后面印上了炕席印子。陆文婷想,自己后面肯定也有,不过不会那么多,也不会那么明显。因为她只跨了一点檐儿。
那女人又端来了粥,那粥也极好,稠稠的,里面有豆,有山药,鲜鲜亮亮,实在惹人食欲。窦德喝了,陆文婷也豁出去,喝了满满两碗。
是不是该走了?看看手机,已经五点零八分。再不走,恐怕半路天就黑了。
于是告别了这夫妻俩,告别了孩子们。
他们始终没有和陆文婷正面说什么话。
他们也依旧没有说任何感谢的话,一家人只默默地把窦德送到村边,又送到坡上,直到彼此看不见。
陆文婷想,窦德,窦德,窦德呵……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你不见许多人上电视?有的甚至敲锣打鼓,为送书,为送一点救济金,或者为某个小学剪彩……多么张扬,多么炫耀,那将载入史册。
前面走着的窦德呵,明天是周日,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给你洗衣、做饭,要把你的房间好好整理,让你吃好、喝好,让你专心一意做你的画,并且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
大山做证,今后我陆文婷若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他的地方,便来山崩,便来泥石流,让我葬身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