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告子上》)“义”是普遍的道德理性,是“理”,是“心之所同然者”。肯定心具有理义也就肯定人具有内在的道德观念、判断是非善恶的道德标准,由“义之端”的羞恶之心到“心之所同然者”的“理义”,就是孟子对义的基本规定,义就代表了这一由情及理的发展过程。不仅如此,孟子还将义看作具体的行为规范,提出命题“义,人路也”。路指道路,引申为准则、规范,这里孟子用形象的语言揭示出义作为行为规范、处事准则的内涵。这样,义既是内在根据又是外在准则,通过义,主体和客体、内和外达到了统一。因此,孟子常常仁、义并举,把仁、义联系在一起:“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公孙丑上》)“仁,人心也;义,人路也。”(《万章上》)“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告子上》)从孟子的论述来看,这里的仁、义显然是一种从属关系,而不是并列关系。在孟子看来,仁是人心,义是人路,人心知道,方可行路;仁是安宅,义是正路,有安宅归居,行路才有必要。这些仁、义均内在于心,是道德实践的内在原则和根据。就最高的概念仁是“人心”而言,仁可以说包含了义;就义是具体的行为准则和规范而言,仁又生发出义。因此,“居仁由义”实际表达的是一种道德自律的思想。康德认为,自律的一个意义就是作为实践理性的意志自我约束,换言之,就是道德法则源于道德主体自身。他将实践理性的第三条原则概括为:“个个有理性者的意志都是颁定普遍律的意志。”并说“根据这个法则,要排除掉一切与意志是颁定普遍律者这个观念不相容的行为格准。所以意志不一定要服从规律,并且一定要认意志自己为颁定这个规律而服从,意志也只为这个理由,才服从这个规律”。孟子把义看作来自道德主体心(仁),把道德实践看作服从主体的法则自身,无疑具有意志自我立法的特征。当然,孟子的“居仁由义”和康德的意志自律区别也很大,被康德看作道德主体的实践理性是排斥情感的。康德认为意志自律必须来自理性自身的立法原则,感性法则不仅不可能是自律的原则,相反,它是地地道道的他律原则。而孟子的主体心(仁)虽排斥情欲,但不排斥情感(道德情感),相反,孟子认为它本身就是道德理性与道德情感的混合体,是情理;另外,孟子的“义”主要指君臣、父子间的孝悌忠信,这和康德适用于一切有理性者的“单纯普遍的立法形式”也有很大区别。我们把孟子和康德相比较,只是想说明在自己的哲学传统内,孟子通过道德自律论证了“仁义内在”,否定了“仁内义外”,新的思想体系也就建立起来。
(三)
孟子常常强调“仁义”的范畴,这与“仁义内在”说相适应。《孟子》一书中“仁义”一词共出现二十四次,(其中“仁义忠信”、“仁义理智”不包括在内。)成为孟子的一个重要概念。需要指出的是,“仁义”一词并不始于孟子。据张岱年先生的考证,在孟子之前,墨子已使用“仁义”一词了。如《墨子·尚同下》的“中情将欲为仁义”,《墨子·攻下》的“今欲为仁义”。另外,《老子》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庄子·齐物论》“仁义之端,是非之涂”,也都使用了“仁义”一词。从这些情况看,“仁义”似乎是当时人们常用的词语。按照古代语言单字词在前,复合词在后的原则,在一定时期,以前曾单独出现的单字词如仁、义,被组合成一个新的复合词,如仁义,并被普遍地使用的现象,应该说是很正常的。这样看来,孟子的“仁义”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问题是,仁义这一概念被使用时,人们并不关心它的确切内容。就前面所举的例子而言,《墨子》《老子》《庄子》等都没有对仁、义的关系做具体的说明和论证,二者在它们那里只是形式的联系,而缺乏理论的自觉。在这一点上,孟子的仁义则不同,它建立在对仁、义关系的理解和认识之上,是伴随着“居仁由义”、“仁义内在”的思想而提出来的,因而具有的意义不同于以往。张岱年先生说:“仁是孟子所宣扬的最高道德原则,而孟子道德学说的核心则是仁义。”这种观点代表了学术界的一种普遍的看法。我们认为,孟子的思想核心应当是仁,尤其是“仁,人心也”意义上的仁(广义的仁)。孟子把仁义礼智统一于心,又以心言仁,他思想的本质只有用仁才能反映出来。综观《孟子》一书,仁义一词主要有下面三种意义:(一)指抽象的思想、学术、原则、法则等。如“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乎?”(《公孙丑下》)齐人不把仁义这种思想或学说告诉大王,难道是因为仁义这种思想或学说不好吗?这里的“仁义”即是指思想、学说。孟子还常常把仁义与利对举:“去利,怀仁义以相接则王。”(《告子下》)这里的仁义指道德原则,它接近于孔子义利之辩中的义。(二)指意志的法则、准则。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尽心上》)仁义是意志遵循的法则。(三)指道德实践的内在根据。“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离娄下》)仁义是道德实践的内在根源而非外在形式。从以上内容来看,无论在作用和内容上,仁义都没有超出仁,因此,把仁看作孟子思想的核心可能更合适。不过,孟子提出“仁义”具有重要意义,它表明孟子在理论上已成功统一起仁和义,完成了“义外”到“义内”的转变。
孟子总结了子思的“仁内义外”说,提出“仁义内在”说,完成了儒学思想理论上的一次深刻转变,而告子则是促使这一转变的关键人物。以往学者谈到“仁内义外”说,总是要将它看作告子的专利,认为孟子既然批判过告子,那么,思孟学派自然不会与“仁内义外”说有什么关系。这一看法显然太简单化了,只要考察一下孟子与告子的辩论,就可以发现它不符合历史的实际,并不成立。
告子曰:“……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告子上》)值得注意的是,在告子提出“仁内义外”的主张后,孟子接着就问“何以谓仁内义外也?”在战国时期,“仁内义外”说非常流行,郭店简以及《墨子》《管子》等著作中都有所反映,几乎形成了一个思潮,孟子自然知道。只不过孟子注意到,当时学者往往在“仁内义外”的命题下表达各自的思想,赋予了其不同的含义,所以孟子才会要求告子首先回答他是如何理解“仁内义外”说的。从孟子的问话来看,当时主张“仁内义外”说的显然不止告子一个人,告子的看法不过是当时众多“仁内义外”说中的一种。孟子对告子的批判,起初也只是对“仁内义外”说的一种具体理解的批判,而不是一般的批判。根据拙文《孟子“四端”说的形成及其理论意义》的分析,孟子在与告子辩论时,作为其思想主要内容的“四端”说尚没有形成,故在辩论中有很多错误。但可能正是这一辩论启发了孟子,促使其形成了“四端”说,并提出“仁义内在”说,这时,他已不仅仅对告子进行具体批判,还根本否定了“仁内义外”说。
品格
孔子说:“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反其意则可知,知言可以知人。又说:“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即还需从行为来看人。
(一)
作为一个人,善良和真诚是最起码的品格。如果品性恶劣且虚伪,那么这样的人是可悲的。孟子就是一个善良和真诚的人。
孟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孟子的父亲死得早,由母亲教育他成人,他十分孝顺他的母亲。他认为奉养双亲不仅要做到使双亲衣食无忧(养口体),还要给双亲精神上的安慰(养志)。孟母死后,孟子对其进行了厚葬。他说:“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当然我们现在不提倡厚葬,但在当时的社会,在符合礼制且财力允许的情况下,孟子这样做,正反映了他的孝顺。
对于下层的劳动人民,孟子十分同情,他到处去游说,劝国君实行仁政。
他劝梁惠王勿夺农时,“省刑罚”“薄税敛”“谨庠序之教”。他劝齐宣王要“忧民之忧”“乐民之乐”。对于滕这个在齐、楚两大国的夹缝中生存的小国,他劝滕文公“强为善而已矣”。他还引用《诗经》上的话说:“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他希望当政者能“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因此当他听说鲁国要任用“为人好善”的乐正子时,他高兴得都睡不着觉了。
在提倡仁政的同时,孟子还对暴政和残害人民的行为进行猛烈抨击。他批评梁惠王说:“庖有肥肉,厩有肥马,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他把残害人民的君主视为“贼”、“残”、“一夫”,认为应该推翻。对武王伐纣,他说:“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他如此批评暴君的爪牙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当白圭炫耀自己治水的本领时,孟子说:“你把洪水都放入邻国了,危害了邻国人民,是仁者所讨厌的,你白圭是有罪的。”
孟子反对不义的战争。他说:“春秋无义战。”这种不义的战争为争夺土地,则杀人遍野;为争夺城池,则杀人盈城。这都是“率土地而食人肉”,发动战争的人都是“罪不容于死”的。他所赞成和拥护的只是像汤伐桀、武王伐纣那样的奉天讨伐、救民于水火的战争。他批评当时齐国攻打燕国是“以暴易暴”、“以燕伐燕”。
孟子的善良与他的真诚是分不开的。他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能感动别人只能是真诚的人。这种真诚的最突出表现就是他的自我反省精神,即“反求诸己”。“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呢?”君子应常常这样问自己(自反)。如果发现有不对的,就应立即改正。他赞扬“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批评“今之君子”做错后“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要找回丢失的本心(求其放心),找回真诚的自己,做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我们就要经常反省自己。
孟子认为善良和真诚是人所固有的本性,有的人丧失了本性而不知寻找。他做事就是按本性去做的。他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而已。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他的善良和真诚不是为了图个好名声,更不是为了求得回报,只是因为他是按本性去做的。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他只是想做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做到问心无愧而已。
孟子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胸中正,则眸子嘹焉。”又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几千年以后,我们想像一下孟子,他难道不是一位眼眸清澈、有一颗赤子之心、善良而且真诚的人吗?
(二)
孟子不仅具有善良和真诚这些基本的优秀品格,他还是一个满怀豪情的人,具有一种大丈夫的气概。
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这是一种正气,宏大、刚健、充满天地之间。孟子就是这样一位具有“浩然之气”的人。我们可以从他关于“勇”的论述中略微能感受他的这种宏大的气魄。他崇尚“大勇”,鄙视那种“匹夫之勇”。他说:“《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文王之勇”就是他所崇尚的大勇,表现的正是一种“浩然之气”。
孟子大丈夫气概形成的基础可以说就是“浩然之气”。在这样一段话中,孟子直接提出了何为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正好概括了孟子的一生。
孟子非常自信,这是他大丈夫气概的具体表现之一。他说:“人人有贵于己者。”即每个人自己身上都有值得尊贵的东西,不要看低了自己。他还借用颜渊的话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即我只要努力去做也可以成为尧舜一样的人。在他游说诸侯时也表现了这种自信。他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他还借用成睨的话说:“彼(指齐景公),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我”所做的一切没有超出君子的道德准则,即使“你”有再大权势,“我”也没有什么好自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