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不甚大,较之鄱阳、洞庭、西湖、天池,只算小巫。但它出奇地清、净。“湖”边草棚、茅屋,朴朴实实地小酒家。你沿小径前行,钢丝帘儿上晒的是刚刚网上来的鲜鱼,如今找这样的干净水可不是易事啦。
江对岸一屏峭壁,江水就是让它们阻住,才曲线绕行,山是风化石质,年长日久,锈痕累累,如古铁铸就,看一眼,叹为观止。山峰垂直高有200米吧?这古铁色的峭壁由几十座大小山峰连接成天然屏障,山上间或有片片簇簇小树,因为环境特殊,树枝弯曲细长,形成树冠,托瘦瘦的叶片,远看,似云似雾,飘飘欲飞;山峰隙间露出几团绿树,绿树丛中又钻出几笋山峰,将那百媚千娇倒影在碧水里,令小渔船儿慢悠悠地从上面荡过,弄桨人真不忍点破这一幅好画图!
那就坐上小船,沿“湖”面潇洒一圈。半个圆儿画过去,就离那片仁义砬子极近了,好家伙,真要仰视才见其顶呢。点点翠云,左一斑,右一斑,半含半露,不肯现出石峰真面目;看在眼里的,形态各异,有如雅士对弈,有如淑女望江,有如古猿献果,有如巨鹰喙翅……石笋丛丛,古钟座座,燕子呢喃飞于山腰,似风扬碎叶,更显出大山的幽静与苍凉,说不上绕过一道峰,山后又藏有无数好景致,左品右品,看不完的故事,飞不完的遐想,刚刚领悟了点什么忽又觉得再坠五里云中,当年欧阳公就是让它这么胡弄醉的!大自然神工鬼斧,让你直想扯开嗓子念点什么。
“湖”的下游,大江奔流如旧,携两岸不尽美景,一泻90公里,直到松花江电站。若是真捞着那么走一次,今生又了却一桩夙愿。
从文25年,由杂志社出资参加全国各地笔会已逾40次,名山大川,我游得不算少啦。祖国大好河山,何处不关情?偏没想到,在不见经传的小小花园口,撞见此等佳境!老实讲,如今的旅游区,一经开发,亭台庙宇游艺宫度假村,乱建一气,如同农家墙上的年画儿,火爆倒没得说,只是俗了些,瞅着闹心!数来算去,只有雁荡山下的楠溪江,才跟这儿能论上各有千秋吧。
吃足了鲜鱼,站在江岸,回头再看那不尽高山,方才就是跟你去进行过一番心灵的对话来着?身后不过几公里,就是那个闹哄哄的尘世,真舍不得转身!
缠在事务堆里,忙死了累死了。天赐半日之闲,荡舟松花“湖”上,细细去研读一峰峰大自然的箴言,什么人生烦恼,尘世喧嚣,荣辱浮沉连同后脑勺上火辣辣的太阳,都一下撇开老远老远,那阵子,我的心清净已极,恰似山腰下的江流,从其间淌过。
背沙的男孩
好家伙,二十多里山路,步步石阶,直抵峰顶。陪老同志,快不得,原以为“安步当车”,可谁知脚板子胀,腿肚子酸,眼下不得不暗叹自己,要老喽,这武当山!
徜若有钱多好,租顶小轿抬到山顶,才150元,那该何等威风。当然,坐轿的毕竟是少数,而我们身边时不时地有挑山工荷重担,喘着粗气从背后超越我们。刚才问过了的,挑的一律是沙子,挑到顶峰去搞建筑,每斤1角,他们一日两趟可以挣18元。挑山工们年青的居多,也有比我大的,个个又黑又瘦,无法想象那么干瘪的身体却如何能拧出汩汩不绝的汗水!比比他们,轿,坐不起也罢。
这时我看见一个男孩,身背小半尼龙袋沙子,孤零零地往山上捱,被我追过,回头看,黄而枯,头发使他那巴掌大的脸儿更小,他瞅瞅我手中的矿泉水,前冲一步,到我面前:“叔叔,水给我喝吧。”
我马上把半瓶矿泉水送到他嘴边。他“咚咚咚”吞下,不剩一滴,手背一抹脸,汗更如雨下,说:“谢啦。”我说:“多大啦?”“十三,属鸡。”“这是多少?”“60斤。”
我的心忽然一酸,30年前,我十二父亲也是强令我辍学,参加劳动,怎么今儿又有一个。我劝他:“歇会儿吧。”他摇摇头,“背得慢,歇就不赶趟啦。”
我向两位笔友使个眼色:“孩子,你歇歇吧,我们给你背一趟的钱。”兜里4元零钱,山东、浙江二公又各凑1元,我不由分说,抓住他沉重的沙包,他顺势仰倒在地,仿佛永远也起不来了。那钱,他抓过,塞入怀中,又掏出来:“不要。”我们道:“给你的,陪我们说话,当劳务费吧。”小东西笑了,收起钱,又擦汗。
我问:“你这么点的年纪,不上学,干这么累的活?”
孩子叹口气,大人似地:“上学。今儿不礼拜天嘛。就为上学,我一天挣12块,好交学费什么的,要不,我爸早不让念了。”
“你爸也挑沙子?”
“他瘸,种地。俩小妹儿,穷。”
“你妈呢?”
男孩愣了一会儿,说:“在东北,跟人家跑了。”
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我的心头。那个女人也许很不幸,如今她跳出苦海,扔下更苦的儿女,她会不会内疚?假如,她留在孩子身边,这男孩就可以不背沙子吗?
“你不要背嘛,13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国家有法律,保护妇女儿童的。”浙江笔友鼓动他。
孩子没有回答,只用粗糙的小手下意识地捏他的沙袋,我看出,他有些不耐烦,再不走,何时到山顶?只是碍着那6块钱,他忍。
我说:“你答应我们,下午不背了,今儿就一趟。”
他点点头。默默地让我把沙袋掀起来。
孩子走了。他小腰差不多只有一对掐粗细,脊背弯成弓状,颤颤地驮着他背上的希望与烦恼,脚步踏得挺稳。
想起我的儿子,20岁,还要我出钱资助他,我穷,常常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为此,儿子有怨气。我下决心,今后再对他好点儿。
兜里有几张百元大钞,真应该掏一张送给那可怜的男孩,我把钱掏出来看看,终于又装回原处。脑子乱成一锅粥。默默地走了半天,我突然说:“这孩子下午肯定还要背的。”
二文友不答,只顾喘粗气,到顶峰,路老远呢。
李树林遐思
小龙湾水库,在长白山区三岔子林业局的龙湾林场附近,是几亿年前火山爆发时形成的火山湖,风景美死个人。5月中旬,陪几位作家到那里体验生活,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这湖里,冷水砭骨,就只脸贴脸和这小天池说话,它不让你离开。
忽然导游说,那边一里来地,有片李树林花正灿烂,大城市里的作家就嚷着开开眼,我们沿崎岖的山路再翻一道小岭,嗬,云也似地,银也似地,远远地便瞅见山掌子托起一片李花!
小路从草棵子里钻过去,拴住两间古老的茅草屋,一位粗手大脚的山妹子领条欢蹦乱跳的大狗望着我们不知所措。导游跟她说了句什么,然后领我们钻进树林,姑娘立即也陪着。
树根粗,二百多棵,修剪得不甚专业,枝丫你挤我撞的,但花蕾儿照样厚实,花瓣儿照样鲜亮,若无霜冻,丰收是一定的啦。原先,这树是人民公社的,无人经管,东攀西折,成了野果,近几年姑娘和她父亲把它们承包下来,据说每年总有几千斤果子上市。
我在山区多少年,对这玩艺儿兴趣难以浓起来,这时导游说:“这些李子树是当年杨靖宇将军种的呢!”“啥?”我们十分惊奇,“您怎不早说!”
杨靖宇将军当年率抗联部队打鬼子,敌我力量悬殊,我军只能依靠长白山的深山老林为屏障,与日寇周旋,条件极其艰苦。小日本儿又实行“归堡子”政策,所有的山民全赶到村镇里集中居住,彻底断了抗联队伍的粮。将军和战士们吃的是树皮、山菜和野果,赶上有果子时,年节一般地改善改善。一次打完仗转移,途中摘了些李子,到龙湾这地方宿营,分了享用。靖宇将军也在,掂着吐出来的李子核儿,将军建议,把它们种上吧,以后再来打仗呢,这边多片果子;要是日本没了,就留给采山的。于是将军很认真地带头种了起来。次年,将军壮烈殉国,他没有视察他种的树,而这些顽强的种子却在自己的国土上萌芽、成林,一代代繁殖。
我默默地肃立良久,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无法再普通的李树,将军啊,您种的是哪几棵?快告诉我。没有回答,只有跌跌撞撞的蜜蜂儿,疯了样地,嗡嗡声听来如梦。
躺在林场招待所的火炕上,当晚我彻夜失眠。从未谋面又相识已久的清宇将军,其虎虎雄风总在沸腾我周身的热血。将军战死,日酋下令解剖他的胃,竟全是枯叶干草!将军,种下这些树时,您当真不想采摘吗?
采访过一位抗联老战士,他说有一年打汤河,恰恰胜在除夕。遍搜战利,除了弹药、敌尸,只有点苞米粒子,那也大喜,赶快炒熟,过年。嚼着苞米粒子,战士们神侃,说抗日胜利后想干什么?说一定好好磨他娘的老大一堆苞米面儿,煮粥,又稀又粘乎,有的道要喝一盆,有的道要喝一锅。
这件事当时讲下我眼泪来。那血雨腥风的年代又出现在我的想象中,说不上,有的战士刚种上树,伤口发作,就埋在这儿啦。我知道,当年那些伟大的植树者,前来享受这果实的一个也没有!
李树林真应当成为长白山一处景观。可因为它太平淡,却只能因了龙湾水库,才有人来知道它……
突然我想,这长夜,战士的英灵该仍在李树林里活动吧,不是有灵魂夜游这说法么?我此时坚信有其事。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些不眠的人儿,山下的村庄才能如此安宁,待千百只雄鸡一嗓子接一嗓子直把曙色吼出这片林场,战士的英灵才开始枕着晨露酣然睡去。
暮年闲话
92岁,82岁,68岁。两男一女三位高龄老人,偏偏在这家理发馆让我遇上了。理发馆小得只有一位师傅,大家只好坐下来等。闹了半天,三位老人都是隔一两趟平房的邻居,搬过来总有20年以上的历史,为啥不认识?一个字:忙。
92岁的老头孙媳妇办个托儿所。老头子耳不聋眼不花,整天被吵得头疼。呆在家里,每逢接送孩子的家长来上几位,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说到这,他叹口气“不是不让生了嘛,哪来这么多人!”
“你不会到邻居家里?--找我。”82岁老头话说出来,似有点悔,痴痴地看着对方。
“走不开。我得生炉子,扫院子。卫生不合格,孙媳妇拿眼斜我,我受不了。如今可是端人家的饭碗啦。”
“不会不给她干?”我插一句。
“小伙子,就这样,人家还张口闭口总揭你……你(另外)那些孙子好,怎不养你?”
老人家儿子死了,四个孙子推过来搡过去,谁也不愿捡这“棺材瓤子”,四孙子大度,收下了他,他怎敢不“尽心报国”呢?
“老哥哥,”82岁的老头也诉起了苦衷:“我儿子倒都在,仨。我住在老二家,那俩一月寄10元钱,这边见天说他们小气,寄得太少;你不小气,我快死的人啦,有时一天吃一顿饭,能花多少?还值得挂在嘴上?那一大帮孙子孙女,都领了对象,到我小屋里,腚都不沾炕,叫声爷爷,忙不迭地逃开。直到如今,那些孙媳妇哪个是哪个的我都分不出来,记得小时候我个顶个地架在脖子上驮,直驮到快念书……”
68岁的老太太,领着外孙理发,憋不住,话比俩老头更多更快:“我这回想开了,拉了一辈子犁,不能再傻下去了。我现在就是想啥买啥吃,谁我也不管,想咋地就咋地。”她迅速地朝窗外瞥一眼,“今早3点,我跟老头子都睡不着了,唠喀吧。说是咱们这两趟房要扒。扒了,可得借个大的住,现在我们老两口,每天晌午8个人吃饭,上学的,上班的,你看闹不闹心,逢年过节更妥,挤得腚也掉不开。”
“你可以通知别让他们来。”
“不让?”81岁的老头沉不住气,“我们那儿,4口人,晌午吃饭15口,这还不说,人家背后还串联,说你偏这个啦,向那个啦。当初生一个多好……可真,在早怎么不实行计划生育呢?”
3位老人都落下泪来,想通了,已经太晚。“小外孙”已剪完头,老太太宝贝心肝地叫着,小心翼翼地领他出门。老太太一步一回头……
龙湾小天池
290多年前,当康熙大帝的英名威震欧亚大陆的时候,长白山举行了一次火山爆发仪式,鸣礼炮数十响,令天地失色,江河横溢!火山爆发后,有十几个火山口形成了火山湖,其中最大最美的便要推龙湾小天池。
小天池位于靖宇县龙泉镇以南20千米处,其实从江源县境内前往,才是捷径:三岔子林业局所属的龙湾林场,步行10几分钟,碧闪闪一泓清水亮在你眼前,龙湾水库到了!
水库浑圆如镜,四面环山,目力所及,清澈见底,大小小的火山溶岩陈列水下,20多种鱼儿嬉戏其间。绾起裤脚,其水冰凉剌骨,而背上烈日如火,让你感觉好极!鱼儿狡猾,早躲在一边瞧你热闹,而此时翻开水下之石,随便即可捉到憨厚的龙虾。这里水质天然,无丝毫污染,小动物活得自在,一块10公斤的石块下,可翻出好几只龙虾!
小天池不大,它的水从哪里来的?地火过后,准是疏通了巨大的泉眼,大概是这泉眼在釜状小天池的脐部,水深压大,到一定程度受压不复喷涌,因此它才“大旱不减,暴雨不涨”!
四周所环山峦不高,生长着各种树木。小心翼翼地沿水边绕行一周,不过1小时多点儿,然而这去处幽静得能让你忘掉一切。倘若擎一枝钓竿,静坐于斯,在啾啾鸟鸣中凝视水面,那么,这世间就只存在你自己了。
这小小湖泊,藏匿于群山丛林中,不被人识,直到建立龙湾林场,她才不情愿地抛头露面。龙湾人口不多,民风淳朴,遇上外来客,热情得让人误认为是在作戏。这里嗅不到城里皱你鼻子的煤烟煤气汽油和垃圾味儿,听不到那讨厌的喧嚣声,只早晨山女一声脆亮亮的“豆腐--”宣告今天正式开始,那喊声也如同被龙湾水涤过,纯得滤不出丁点儿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