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由卫士王陵发护送,驱车来到汪精卫官邸。
他已经近三个月没有来这里了,抬头看,院内情景依旧,只有汪家会客室门前那两株一米多高的盆栽石榴,三个月前来这里时,正是鲜花盛开,如今已挂满了橙红色的果实。他继续审视着,终于发现那排修剪得整齐的女贞后面,停着四辆轿车。于是,她为宋美龄分析的正确而暗暗高兴了。
原来,上午十点五十分左右,蒋介石在他那中山陵附近新落成的官邸处理完下边呈送的公文报告,刚坐下来闭目养神,忽然,一股沁人肺腑的香脂味扑鼻而来,他敏感地意识到是什么人来了,赶忙睁开眼睛。见宋美龄轻盈盈地来到他跟前,说道:“大令!弄得不好,你会败在姓汪的手里。”
话语来得这么陡,这么凶,又没头没尾,叫蒋介石莫名其妙,他惊疑地问道:“大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唵?”
“关于中日和谈问题,两国都注意严守秘密,可是,姓汪的几乎与你在同一个时候知道,这中间就有值得深思的问题。”宋美龄深情地依偎在丈夫身旁,“你意识到吗?大令!”
“这个问题,唵,我想过,这个这个,姓汪的身边,有批人专为他刺探情报。”蒋介石漫不经心地说。
“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宋美龄提醒丈夫说,“据我分析,姓汪的一定与日本人有许多秘密联系呢!”
蒋介石若有所悟地“噢”了一声:“这个这个,你说怎么对付啦,唵?”
“我已经跟雨农讲过,要他们军统进一步监视日本大使馆的行动。”宋美龄诡秘地一笑,“另一方面,你可以做几次不速之客,出其不意去汪家,也许能够发现些蛛丝马迹。”
“好,唵,很好。”蒋介石说,“我正要与姓汪的进一步研究中日和谈问题,马上就去。”
陈布雷之所以在蒋介石到达汪家前一分钟,才给陈璧君打电话,原因就在这里。蒋介石再仔细看那四辆轿车,车头上都没有插日本国旗,转过念头一想,可能日本人已经离开了,汪精卫正在向亲信们传达日本人的什么旨意,这也是他需要掌握的情况。他见汪精卫的副卫队长桂连轩向他敬礼打过招呼,迅速向汪精卫报告去了,就急匆匆地大步流星从后面跟上去。在会客室门口,差点与汪精卫撞了个满怀。
“哎呀!刚才接到彦及兄打来的电话,说蒋先生要来,没有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没能去门口恭候,失礼了。”汪精卫握着蒋介石的手,感到对方的神色不可捉摸。
“我在一个钟头前,就吩咐彦及给你打电话啦,这个这个,唵,可能是彦及忙这忙那,把打电话的事给忘了。”蒋介石的回答,是坐在轿车里想好了的。
蒋介石走进会客室,曾仲鸣、褚民谊、彭学沛一齐起身打招呼。他见这三个人之间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碰在一起绝不是研究什么工作问题,肯定是在密谋中日和谈的事。好家伙!抓住了。他用近乎审讯的语气问道:“三位都在这里,这个这个,商讨什么重大问题啦,唵?”
曾仲鸣见蒋介石出言不善,也不做解释,苦涩一笑,回答道:“璧君姐病情严重,我们特地相约前来看望她。”
“啊,唵,你们见到汪夫人了吗?病势怎样啦,唵?”蒋介石嘴里应酬着,脑子里判断着这意外情况的真假。
“还没有见到璧君姐哩。”彭学沛马上接腔,“刚才春圃兄进去了,看璧君姐是否愿意我们进她的卧室看望她。”
“兆铭兄!夫人患什么病啦?怎么不送中央医院治疗,唵?”蒋介石不甘心,眼睛仍在四处搜索。
“唉!是重感冒哩。”汪精卫为夫人和亲信们的随机应变而满心欢喜,但表面上显得很忧虑,“她不愿意住医院,不过,已经请医生来看过病,刚才打了针,服了药,不要紧,蒋先生不必为她担心。”
这时,陈春圃装着心情沉重的样子,从汪精卫夫妇的卧室走出来,向蒋介石打过招呼后,对曾仲鸣等人说:“六姑妈正发着高烧,她很感谢你们三位的一片好意。她担心把病传染给你们,请你们暂时不要去看她。”
“那就谢谢你们几位了!你们都知道璧君有个倔脾气,她既然下了逐客令,诸位就回去忙公事吧!”汪精卫及其亲信的言和行,使蒋介石无法辨别出真假。
曾仲鸣等人走后,汪精卫与蒋介石面对面坐下来,为了摸摸蒋介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先开了口:“蒋先生这么忙,亲自到我这里来,一定有重要事情。”
蒋介石扑了空,有点泄气,但想到在与日本和谈上,很有必要利用一下汪精卫,又提神了,说道:“还是关于中日和谈的事,唵,特地来与你进一步商量哩!”
汪精卫心想,中日和谈,你老蒋要我为主,那天已经拒绝了,还找我干什么?是不是与川樾茂的密谈被老蒋抓到了把柄?他的心一阵急跳,但白皙的脸皮上却显得镇定自若,想了想,说道:“中日和谈,在二十四日下午的会议上,除了李德邻(宗仁)表示不同意见外,其余的人都很赞成,昨天你又与顾墨三(祝同)、白健生(崇禧)、唐孟潇(生智)、徐次辰(永昌)四位进一步商量,他们再一次表示同意,蒋先生就大胆地去办吧!”
“在中日和谈上,万望兆铭兄与我密切合作,这个这个,唵,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多出主意。”蒋介石想到汪精卫过去和现在,与日本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感到和谈的成功少不了他。
汪精卫想起近卫文麿的期望,又见蒋介石语意诚恳,也动了感情,说道:“我一定竭力相助,请蒋先生放心。”
“我虽然对防守南京做了部署,这个这个,唵,但对通过和谈促进日本改变进攻南京的计划,一直抱有希望。”蒋介石说,“但是,唵,我又想,日本坚持边谈边打,要等到双方在停战协定上签字了才停战。”他轻轻地摇着头,“唉,通过和谈保住南京,只怕为时已晚,唵?”
“《战国策》说得好:‘亡羊而补牢,未为晚也’。”汪精卫见蒋介石并未发现他与川樾茂的秘密勾当,轻轻嘘了口气,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想起川樾茂说的日军进攻南京是“半真半假”的话,进一步说:“根据过去签订《淞沪》、《塘沽》、《何梅》三个停战协定的经验,只要我们拿出诚意来,十天半月之内可以达成协议,那么,保住南京还大有希望。”
蒋介石是签订这三个投降协定的主谋者之一,他心里明白,汪精卫在这里说的“诚意”,是完全按日本侵略者所圈定的计划就范,也就是只有屈从于日本提出的五项诱降条件,日本才能放弃进攻南京的计划。他想,这一定是汪精卫从日本人那里得到的旨意,是无法改变的。现在,为了保住国民党的统治,保住南京,哪怕是短暂的保住,蒋介石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他心一横,说道:“兆铭兄,这个这个,唵,我舍命吃河豚,坚决谈判!”接着,两人对参加中日和谈的人选问题,做了初步研究。
“夫人的病,唵,加紧治疗。”蒋介石起身告辞,“请转告我对她的问候,唵!”
“谢谢,谢谢!”汪精卫送蒋介石上车。
下午三点,汪精卫和张群、王宠惠、徐谟、曾仲鸣、高宗武、陈春圃、董道宁等人,准时来到蒋介石官邸。他们除了王宠惠、徐谟为正副外交部长,其余都是亲日派,彼此心照不宣,都已明白蒋介石、汪精卫召见的目的。
“现在,唵,开会,先宣布一项重要的任命。”蒋介石拿着一张临时书写的任命通知,在静悄悄的气氛中,宣布成立中日和谈停战中方代表团,任命国防最高会议秘书长张群为团长,王宠惠为副团长,其余的人为代表团团员。
“诸位都是‘日本通’,唵,都是外交家,肩负这个重任很适合。这个这个,唵,为了祖国的前途,为了南京不致重蹈上海之覆辙,唵,也是为了四万万同胞不再受战争之痛苦,希望诸位认真地,唵,勇敢地负起责任来。”蒋介石说到了这里,向汪精卫点点头,说:“下面啦,唵,请汪主席训话。”
汪精卫口若悬河,先发表一通妥协投降的卖国论调,然后说。“我与委员长商量过,对于日本提出的五项和谈条件,除了坚持华北的主权完整和行政独立不得侵犯之外,其余各条都可以适当让步。”
“适当让步,‘适当’到什么程度?希望委座与汪主席,能够给我们有个具体的分寸。”张群双眉紧皱,似有为难之处,“不然,我们在谈判桌上不好拿主意。”
“分寸啦,唵,现在不好具体定。”蒋介石预料张群他们会这么提问题,早已想好了答复,“岳军、亮畴二兄,唵,与团员们多动动脑筋,多多商量,唵,见机行事,能够做主的二位做主,这个这个,需要商量的,随时派人回来商量,唵!”
“关于坚持华北主权完整和行政独立不受侵犯这一条,我们一定据理力争。但是,退一万步说,如果日方态度强硬,我们怎么办?”王宠惠话一出口,想起二十日上午挨蒋介石的那顿臭骂,心就“扑通扑通”直跳,后悔不该说。
王宠惠办事过于刻板,这也许是蒋介石上次骂他“无能”的原因之一。张群和其他人也想到王宠惠所提出的问题,但他们不吭声,各自抱着“能坚持就坚持,不能坚持就让步”的态度,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王宠惠说完,直望着蒋介石,观察他的反应。还好,蒋介石脸上没有流露出责备之意,只是默不开口。在这种情况下,蒋介石是绝对不开口的。做对了,是他默认许可的,错了,他没有表态,不负任何责任。
汪精卫见蒋介石有口难言,又见王宠惠一副尴尬相,说道。“你们先谈判,到时候再研究吧!”
“谈判的地点设在哪里?”张群问。
“我们的意见,最好设在南京,这可以使日军放慢进逼南京的速度。”汪精卫说,“孔副院长正在会见陶德曼,把我们组成代表团的情况和谈判地点的建议,请陶德曼转告日本政府,估计两天内会有答复。”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啦,唵?”蒋介石见一个个默然不语,说道:“没有意见,这个这个,那就请岳军、亮畴二兄组织各位进一步商讨商讨,唵,尽可能把问题想得复杂些,唵,困难些,从多方面做好谈判的准备。”
张群等人刚走,陈布雷出现在蒋介石面前。他是唯一的一个不喊“报告”可以随时接近蒋介石的人。
“彦及兄来了,唵,有什么事吗?”蒋介石扭过脸望着陈布雷。
“共产党的周恩来、朱德、叶剑英来了。”陈布雷自己找个座位坐下来。
蒋介石、汪精卫的心都一怔。“你见到他们啦,唵?”蒋介石急问。
“没有。”陈布雷说,“周先生他们住在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刚才办事处打电话给我,问委座安排什么时候与他们见面。”
“你先回去,唵!”蒋介石面向陈布雷,“这个这个,什么时候与他们见面,等我与汪主席商量好了,你再通知他们。”
陈布雷轻飘飘地走了,蒋介石和汪精卫陷入了沉思。房间里一片静寂,有一种“万木无声待雨来”的气氛。
“周恩来他们来干什么?”汪精卫心情焦灼地说,“他们事前与你有联系吗?”
“没有,唵,没有联系。”蒋介石满腹狐疑,“是呀,他们这个时候来南京干什么?”他不安地站起身来,旋即又坐下,想了想,接着说:“不管他们来干什么,明天上午八点接见他们,这个这个,唵,如果兆铭兄同意,请你与我一道与周恩来他们见面。”
“有你接见就行了。”敌视加畏惧,汪精卫连连摇头,“我实在不愿意与这些人见面。”
蒋介石深知周恩来是个非凡的政治家,感到不好对付,一旦双方论战,若汪精卫在场,也许能够唇枪舌剑战几句,就婉言相劝道:“老兄呀!现在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这个这个,唵,作为朋友,你也应该与他们见见面啦,唵!”
“要说朋友,蒋先生与他们才是真正的老朋友。”汪精卫说,“在举办黄埔军校期间,在北伐战争期间,你都与周恩来、叶剑英共过事。去年西安事变,你又与周恩来、叶剑英相处一段时间。你与他们见面,是理所当然。”
提起西安事变,蒋介石就愤怒、屈辱、痛苦难忍,好在周恩来极力从中斡旋,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他沉吟了好一会,说道:“古往今来,唵,与敌人共事的事多得很啦!这个这个,作为政治家,‘宰相肚里撑得船’啦,唵!”
忽然,汪精卫想起《新中华报》转载《决死报》那则新闻的事,禁不住心慌意乱起来,说道:“他们来,是不是想探听我们对中日和谈的态度?”
“嗯,有可能!”蒋介石也心慌了,“如果他们问及这个问题,不妨把陶德曼调解的情况,如实告诉他们,唵,看他们做何反应。”
“他们的反应我早已知道,还不是投降、汉奸、卖国贼那一套!”汪精卫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想起了,唵,《孙子.谋攻》篇里的一句名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这个,听听共产党人骂到什么程度,我们也好采取对策。所以啦,唵,希望兆铭兄也与他们见见面。”
汪精卫仔细一想,觉得蒋介石说得有道理,说道:“好!我奉陪。”
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参谋长叶剑英,由山西临汾出发,途经河南、安徽、江苏来到南京。一路上,他们会见了一批国民党的地方官员和当地驻军将领,就上海、太原失陷后的抗战形势,及其国内外妥协调解空气的抬头,可能出现的危机,坚持华北抗战和防守南京的可能性,及其前途和任务等等问题,交换了意见。他们到达南京后,利用与蒋介石见面前的空隙时间,一边与顾祝同、白崇禧、唐生智等人,就上述问题交换了意见,一边听取当时在南京的中共江苏省委副书记潘汉年汇报,进一步掌握了国民党内的和谈投降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