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仿佛一个精神病患者,一受到某种刺激,就疯疯癫癫起来。
“耻辱!耻辱!帝国历史上少有的奇耻大辱,终于在台儿庄发生了!”
四月七日下午四点左右,在东京银座大街上,一个名叫矢山恒幸的矮胖子中年人,右手不断地拍打着胸脯,声嘶力竭地重复这句耸人听闻的话,发痛似的在一段二百多米的街道上,反复地来回奔跑着。
一时间,被震惊的商店老板、店员和顾客,纷纷走出店门,街道上过往车辆和行人,纷纷停车止步。大家怀着惶惑的、惊诧的、莫名其妙的复杂心情,望着矢山恒幸的反常行动。
人群里乱嚷嚷地叫喊着:“哦!发生了什么奇耻大辱?”
“台儿庄在哪里?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喂!你这位先生莫跑来跑去的,快说给大家听听!”
“你看这个人的模样,很可能是个疯子。”
“我没有疯,我的神经很正常!”矢山终于止步,站在近千人围成的圆圈里,头上冒着大汗,嘴里喘着粗气,“帝国在中国山东台儿庄打了大败仗,皇军死伤惨重,这难道不是帝国历史上少有的奇耻大辱吗!”
“你这消息从哪里听到的?”人群中有人半信半疑地问。
“从收音机里听到的!”矢山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我是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刚才用自装的收音机收到中国的日语广播。敌人每隔二十分钟播一次,不信,家里有收音机的先生请回去收听收听。”
“我家里有收音机,我拿来让大家收听。”一位名叫加藤孝旦的店老板,从人群里挤出去了。
人,越聚越多,一下子就围拢来近万人。
不一会,加藤由一位中年店员帮忙,将一台座式直流收音机摆在一张高脚方凳上。刚把开关扭开,就听到中国女播音员用流利的日语广播说:“台儿庄的当面之敌,经我军于六日深夜开始总攻,向敌内外夹击。敌尚据险顽抗,肉搏相持,战况之烈,空前未有。迄今凌晨三时,敌弹尽粮绝,全线动摇。我军士气益振,乘胜进击,将敌一举聚歼,遂造成空前未有之大捷。是役敌死伤二万余人,我缴获步枪万余枝,轻重机关枪九百三十一挺,步兵炮七十七门,战车四十辆,大炮五十余门,俘敌无数。敌坂垣和矶谷两师团主力业已被我歼灭。”女播音员最后激昂地呼喊出两句口号:“打倒日本法西斯!”“中国必胜,日本帝国主义必败!”
“嘣嚓”一声,加藤孝旦悲愤地将收音机摔烂在街道上。
“不能容忍,东亚病夫居然喊出‘打倒日本法西斯’的口号,绝对不能容忍!”加藤歇斯底里地狂叫着,“这的确是帝国的奇耻大辱,我们要求政府报仇雪恨,要求政府惩处台儿庄的皇军指挥者,”他高高地举起两只手,“一切热爱帝国的日本国民们,跟我来,到首相府去!”
“一切爱国者,到首相府去!”矢山声泪俱下,仿佛鬼哭狼嚎。
在帝国主义者的字典里,“正义”,和“真理”两个词都做了颠倒的解释。他们认为侵略中国是天经地义的,掠夺中国的财富是理所当然的,屠杀中国人民是无可非议的。总之,他们毁灭中国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中国的反侵略竟成为大逆不道,而他们对在中国战场上的可耻失败,自然感到不可容忍,自然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随着加藤和矢山的狂叫,万余众的人群开始分化。有的因为有亲戚朋友在坂垣师团或矶谷师团服役,怀着不安的心情,迅速将失败的消息转告在东京的亲戚朋友而纷纷离去,有的因有要事在身,忙于办理自己的事情去了,绝大多数的人仍然保持着镇静的头脑和清醒的神智,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理由去闹首相府,各自按照本来的意志奔赴该去的地方。这样,由疯狂主宰理智而跟着加藤和矢山走的不过两千人。但是,丧失理智的两千之众聚集在一起,也是十分可怕的。他们一路上纷乱地狂叫着:“皇军被东亚病夫打死打伤两万余人!”“无数的皇军被东亚病夫活擒了!”“皇军的大批武器落在东亚病夫手里!”“彻底消灭东亚病夫!”“惩办台儿庄战役的皇军指挥者!”骚乱地朝着首相府方向奔跑着。
当这群疯狂者走了约四十分钟时,与分别从新宿、涩谷、浅草、池袋等主要大街涌过来的、人数基本相等、性质完全一样的四支队伍汇合在一起了。人数增加到近万人,声势更加壮大,疯狂者更加威风了。他们一路上捣毁华侨商店、殴打华侨店主和店员。顿时,疯狂者所到之处,狂声恶气的咒骂声,各种物件被砸毁的碎裂声,被害者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酿成一幕幕神智清醒者难以入耳目的悲剧!
那些财产遭到重大损失,躯体负着重伤的华侨,有的因祖国贫穷落后受到日本的侵略而抬不起头来,面临疯狂者的胡作非为,只好逆来顺受,有的想豁出来与疯狂者拼一死活,担心连累亲人,只好忍气吞声。但是,总该可以申辩几句吧!
“先生们,朋友们,你们不必这样。”一位年过花甲的华侨,见自己的店被砸得乱七八糟,很气愤,但语气是温和的,“去年十二月,皇军在南京杀死几十万中国人,可是,没有一个中国人把仇恨发泄在日侨身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华侨呢?”
“你反抗就打死你!”一个疯狂者挥着拳头,向老人冲过去。
“打死他!打死这个东亚病夫的后裔!”又一个疯狂者冲向老人。
老人见势不妙,想钻进人群逃走,被另一个疯狂者一拳击翻在地。冲上去的两个疯狂者见老人还在喘气,一齐站在老人肚子上狠狠蹦跳几下,将他活活踩死。
老人的儿子和儿媳见此情景,哭喊着扑过去与三个疯狂者拼命,那三个家伙正挥着拳头猛击中年夫妇时,四个值勤的警察见老人已被打死,如果再把老人的儿子和儿媳打死,感到不好交差,才走过来制止。
疯狂者沿途继续作恶,又使一批华侨遭到同样的劫难。直到五点四十分,日本首相府才接到值勤警察的报告。这时,疯狂者已蜂拥到距离首相府一里远的地方,三百多名宪兵和警察才奉命赶来,用皮鞭、水龙头和催泪弹将他们驱散。
宪兵和警察打扫现场时,发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死者的头颅被砸开,脑髓和血污流满一地,他手里仍然紧握着沾着血迹的石头。自杀者就是在银座大街疯跑狂叫的矢山恒幸。
“这里还死了一个!”一个警察发现马路旁一棵樱花树上吊着一个中年男人。死者是用自己系裤子的皮带上吊的,过松的裤头因失去束缚力,裤子往下挪,肚脐也露出来了。死者就是砸毁自己收音机的加藤孝旦。
他们死于丧失人性,死于可悲的武士道精神。
第三天下午四点左右,为促进中日和谈从香港回东京的西义显,来到陆军参谋本部,约了影佐祯昭和今井武夫,然后一道兴致勃勃地去见多田骏。
中日战争爆发以来,日本侵略者为了及时掌握中国的动态,以便更好地征服中国,命令日本侵华军总司令部搜集中国出版的国民党报纸《中央日报》和共产党报纸《新中华报》,每逢单日用专机送往东京。
这时,多田正戴着老花镜在阅读四月九日出版的中国报纸,见头版头条新闻,是关于武汉三镇热烈庆祝台儿庄大捷,四十余万人举行火炬游行的报道,心里一惊,像触了个闷电,两手拿着报纸发呆。他看不下去了,默默地闭上眼睛,失败和屈辱像两把锋利的刀,一齐刺向他痛苦的心。但是,他受到另一种思想的支配,想急于了解火炬游行的具体内容,终于睁开了眼睛,镇定地接受悲痛的考验,读完了这则使他惶恐而恼恨的消息。
消息说:“在武昌蛇山黄鹄矶码头,被狂欢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轮渡的乘客无法下船上岸。火炬照红了长江两岸。《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打杀汉奸》的歌声,‘打倒万恶的日本法西斯强盗!’‘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去!’‘中国必胜,日本必败!’的口号声,以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彻夜不绝。”
“我是鬼子?我是万恶的法西斯强盗?”多田恐慌地自言自语,拿着报纸的手簌簌发抖。
他昨天从中国报纸上看到台儿庄大捷的报道,又听取了坂垣、矶谷两师团派回的代表所做的报告,虽然两者反映的情节有些出入,但惨败是事实,这已经使他痛苦难忍。刚才看到了武汉火炬游行的报道,仿佛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更叫他痛苦万分。他发疯似的撕毁了两张中国报纸,狠狠地把它丢进废纸篓里。正在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请进!”多田语气生硬,仿佛跟谁在赌气。
进来的是西义显和影佐祯昭、今井武夫。他们见多田神色不对,蹑手蹑脚地自己找个座位坐下来。
“我们在台儿庄败得这么惨,我作为皇军一个高级指挥官,深深感到内疚!”多田悲叹一声,用双手捧着沉重的脑袋。
沉默,饱含着沉痛和屈辱的沉默。
“日华战争九个多月来,我们打了大小几百次胜仗,只在平型关和台儿庄吃了两次败仗。”影佐安慰说,“将军不必难过!”
“你不难过我难过!”多田气急败坏地一跃而起,“日本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最强大的民族,而与我们交战的是一个东亚病夫之国,就是吃一次败仗也不能原谅,何况有两次!”他悲伤地哭起来,“近卫阁下听到台儿庄失败的消息后,悲郁得把嘴唇咬破了!天皇陛下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端起碗准备吃午饭,悲郁得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影佐难堪地低着头。又是一阵沉默,好像房子里的人都停止了呼吸。
多田擦着眼泪,尽力抑止自己的感情,慢慢坐下去,喃喃自语:“今天上午,参谋本部召开了高级军事会议,决定在中国徐州打个大胜仗,立誓雪洗皇军在台儿庄的耻辱!这才使天皇陛下和近卫阁下得到几分安慰。”
“我们殷切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今井郑重其事地说。
祖国的尊严高于一切!对于三天来在东京所发生的这一切,如果立即被奴役的中国人知道,将会从反面激起多少人奔赴抗日前线,与侵略者拼一死活而解心头恨!然而,中国的大政方针掌握在一批妥协投降者手里。不是有许许多多的热血儿女因爱国而蹲监狱,而死于非命吗!历史,注定要走一段迂回曲折的道路!
多田仿佛身旁的三个人才进来似的,向他们各瞟了一眼,淡淡地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有事向次长阁下报告。”影佐想起刚才多田给他的难堪,心头不是滋味,但却笑容可掬,“中国派亚洲司司长高宗武到香港,与西义显、伊藤芳男和松本重治秘密会见,他想就日华和谈来东京会见次长阁下。”
“高宗武是受谁派遣的?他倾向蒋先生还是倾向汪先生?”多田问。
“他虽然是蒋先生派遣的,但思想倾向汪先生。”西义显赶忙回答。
多田沉思一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影佐等人:“在帝国蒙受奇耻大辱的今天,高宗武作为敌国政府的代表,前来会见我适合吗?”他连连摇头,“不适合,很不适合。”他恼怒地站起身来,胸脯一挺,“我必须等到皇军占领徐州,控制了这块战略要地之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高宗武面前!”
影佐等人感到没有说话的余地了,只好怅然而返。
光阴如流水,一眨眼,三个月过去了。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中国人民又经受了血与火以及各种痛苦的考验。五月二十日,位于津浦线与陇海线交叉点的军事战略要地徐州失陷,日寇控制了华北和华中广大地区。六月六日,开封又沦于日寇之手,并把战火烧到郑州附近,严重威胁着武汉。蒋介石为了阻止日寇西进,指定第二十集团军司令长官商震督工,于六月九日在花园口炸毁黄河大堤,郑县、中牟、蔚氏、扶沟、太康、睢县、商丘、开封等十七个县一片汪洋,水势冲越陇海线并泛滥到安徽境内,沿贾鲁河夺淮河而下,使我同胞九十万人死亡,上千万人无家可归,财产损失更是不计其数,而且造成了连年灾荒的黄泛区。当然,日寇也受到一定的损失,约四个师团陷于黄泛区,被淹死的人数达两个师团以上。从此,敌我沿贾鲁河黄泛区对峙达六年之久。
七月五日,高宗武和外交部情报司日苏科科长周隆庠由伊藤芳男陪同,从上海乘日本“皇后号”客轮到达东京,受到影佐和今井的迎接。高宗武一住进花蝶旅馆,就把张群和何应钦的信转给影佐,亲亲热热地说:“影佐先生写给张先生和何先生的信,蒋先生也看了,他感到很高兴。他一再表示,只要贵国政府放弃‘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策,他马上派出相应的代表或代表团与贵国会谈。”
“蒋先生的话无法使人相信。”影佐摇着头说。接着,他用疑惑的眼光望着高宗武,纳闷地问道:“请问高先生!你到底是代表蒋先生来的,还是代表汪先生来的?”
高宗武一怔,尴尬地笑着,忙说:“我虽然是蒋先生派来的,但我拥护汪先生。”
“那么,这位周先生呢?”影佐又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周隆庠。
周隆庠是周佛海的亲信。周佛海倒向汪精卫之后,认为周隆庠精通日语,又很会做情报工作,将来组织汉奸政权少不了他,分别征得蒋介石和汪精卫的同意,派他与高宗武一道赴日,先熟悉一段情况。
高宗武见影佐对周隆庠有怀疑,介绍说:“周先生和我是同庚,今年都是三十三岁,又是日本九州帝国大学的同学,他的思想倾向与我完全一样。”
“是的,是的,我衷心拥护汪先生。”周隆庠语意诚恳,生怕影佐不信任。
“好!这样我们之间就有了共同语言。”今井很高兴。
接着,高宗武将汪精卫为了麻痹蒋介石,希望日本政府表示仍以蒋介石为和谈对手的意见,转告影佐和今井。
“作为策略,这样做很有必要,我们负责向近卫阁下反映。”影佐想了想,“但目前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