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佛海从深棕色皮料提包里拿出两张油印传单来,分别递给汪精卫夫妇。传单是用十六开白纸印的,它首先映入汪精卫夫妇眼帘的是使他们的灵魂震颤的标题:《任援道惨死在汪兆铭手里》。内容是:
经多方严密调查,汪兆铭之南京国民政府海军部长兼江苏省主席的任援道氏,因为人耿直,坚持正义,亦非汪兆铭之嫡系,势必遭到汪氏敌视与排斥。一月五日早晨,汪氏竟买通四名歹徒,由其中一人冒充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闯进任氏公馆将任氏逮捕,然后嫁祸于共党所为。据南京政治观察家们分析,任氏已不在人世矣!
祖国救亡图存委员会南京分会一月五日下午四时这传单写得平淡无奇,但作为一种舆论广泛流传在社会上,那是十分可怕的,人们不是常说“人言可畏”么,更何况,传单内容除了任援道并没有死以外,其他都是实在的,而这个“实在”,又只有他们夫妇俩和原田知道,这更使他们感到纳闷和害怕了。
“无中生有,造谣惑众!”陈璧君在惶惑中愤恨地骂道,“什么‘救亡图存委员会’,妈的!一伙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蛋!”“这传单是怎么发现的?多不多?周先生!”汪精卫装着泰然自若的样子。“是特工组织南京特区发现的。据该特区区长苏成德先生报告,几乎南京的大街小巷都有这种传单。除了我带来的这两张以外,其余的我吩咐苏先生把它们烧毁了。”周佛海表情十分真诚,但嘴里说的全是谎言。
程克祥打入南京政府之后,与重庆秘密联系的无线电收发报机设在颐和路一六八号杨惺华家里。今天下午两点四十分,戴笠亲自与程克祥通了无线电话,肯定任援道是被汪精卫集团内部逮捕的,并传达了蒋介石要周佛海负责设法营救任援道的意见。周佛海见是蒋介石的吩咐,不敢怠慢,经与妻子杨淑慧、程克祥、杨惺华等人商量,决定以印发传单的方式将事情披露出来。
周佛海原来满以为任援道落在共产党手里,经戴笠这么一指点,才断定逮捕任援道是汪精卫干的,因为随便逮捕一个中央执行委员别人都不敢。至于汪精卫为什么要逮捕任援道,周佛海思右想不得要领,只好在传单上含糊其辞地说任援道“为人耿直,坚特正义,亦非汪兆铭之嫡系”。周佛海等人判断,传单一出来,汪精卫一定会大吃一惊,肯定会矢口否定,也肯定会以释放任援道的方式,澄清所谓事实真相。周佛海之所以用“任氏已不在人世矣!”一句话结尾,是为了促使汪精卫早点释放任援道。
汪精卫怀着惶惑的心情,给苏成德打电话。“是美一兄吗?我是汪兆铭。你送给周部长的传单我看过了。喂,这传单你们一共发现了多少?什么,什么?两千八百多份!”
苏成德原是中统苏沪区副区长,半年前投靠汪精卫集团之后,当了中央监察委员、特工总部顾问、警政部特种警察署署长,唐惠民暗中倒向重庆被败露之后,他又继唐惠民为南京特区区长。他与程克祥是拜把兄弟,就按照程克祥的意见,满口答应传单是他们发现的。其实,这传单就只印了那么两份,说“两千八百多份”是为了给汪精卫以更大的震动。
“具体数字是两千八百四十一份?啊!这么多。”汪精卫心中涌起一种千夫所指的恐怖,他镇静了一下,继续与苏成德讲话:“我说美一兄,这传单上说的全是胡言乱语。事实将胜于雄辩。我坚信,任先生还活在人间,也坚信任先生总有一天会被我们营救出来。是的,是的,到时候,请任先生现身说法,看他究竟是被什么人逮捕的!”
汪精卫的话是说给苏成德听的,也是说给周佛海听的。周佛海心里高兴极了,等汪精卫放下话筒,显得气愤地说:“到时候,请任先生在中央广播电台,就他被绑架的事发表广播演说,以正视听,收回影响。”
“周先生说得对!”汪精卫淡淡一笑,“到时候,让传单上的谎言彻底破产!”
周佛海走后,汪精卫夫妇陷于沉思。过了好一阵,陈璧君才惶恐地问丈夫:“看样子,你打算释放任援道是吗?四哥!”
“事已如此,不放不行。”汪精卫陷于无可奈之中。
“还让姓任的继续当海军部长和江苏省主席?”妻子又问。
“是的。”丈夫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对你的安全将是个严重威胁,请四哥三思而行。”她忧心忡忡。
“不用怕,我有办法制服他。”汪精卫自信地说,“请你亲自出马,带桂连轩去朱雀路一四八号高崎常子小姐家找到原田先生,关于任援道的问题要他绝对保密,你然后把任援道接回来。”
陈璧君思索片刻,当她理解丈夫的用意之后,说道:“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让第四者,也就是让桂连轩知道了。南京是首都,我的安全你可以放心。”
半小时之后,陈璧君在常子家里与原田见面,双方交谈了一会。又过了二十分钟,她由原田陪同见到了狩野和渡边,尔后她由狩野陪同去关押任援道的地方。
任援道一眼见到了陈璧君,以为是自己的眼睛产生了错觉。当他从如梦似幻中清醒过来,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确实是汪精卫的第一夫人时,他大吃一惊,感到末日来临。
“汪夫人!我任良材不是人,我是牛马畜生!我罪大恶极,我罪该万死!”他痛哭流涕地给自己一顿臭骂,一头跪在陈璧君面前。
“汪委员长特地派我来接任先生,请起来随同我回去,有话见了委座再说。”陈璧君的右脚往上提了一下,想起任援道告密石友三的事,恨不得狠狠地踢他几脚,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背叛了汪委员长,我是应该遭到千刀万剐的罪人,哪里还能劳驾汪夫人来接我回去?”任援道把额头贴在地面上,不敢抬起来。
“我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嘛!”陈璧君有点冒火,但语气比较温和。“我刚才讲了,有话见了委座再说。”
任援道这才满脸涕泪从地上爬起来,直到狩野给他解除了脚镣手铐,他才相信自己并非在做梦。于是,眼珠子急转几下思考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在,任援道由陈璧君领着来到汪精卫面前。他万万没有想到,汪精卫居然主动地与他握手,而且面带笑容说:“坐,良材兄请坐!”
这使他又一次陷于如梦似幻之中。只有当他的眼睛触及桌子上那台他熟悉的收发报机和那份他签了字的审讯记录稿时,才诚惶诚恐,本能地重复着在陈璧君面前痛哭下跪和臭骂自己的语言:
“我背叛了汪委员长!我任良材不是人,我是牛马畜牲,我罪大恶极,我罪该万死!”他尽可能地把有“罪”字为首的成语搜索来加在自己头上,“我向重庆告密石友三先生,我罪孽深重,我罪恶昭著,我罪不容诛!”
“良材兄说的是真话吗?”汪精卫起身把任援道从地上扶起来。
“是实话,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任援道仍然痛哭不已,“即使委座下令活剐我,活埋我,用油锅煎死我,用蒸笼蒸死我,也是我罪有应得,死无怨言!”
“既然如此,良材兄过去私通重庆的一切,我可以一笔勾销!”汪精卫权威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威严地踱了几步,然后陡然站住,“我不仅不杀你,而且让你继续当中央执行委员,当海军部长兼江苏省主席!”他意识到了,自己这时候的神气,大有顶天立地和胸怀整个世界的伟大气概。
有时候,过度的喜与过度的惊一样,也会使人变得目瞪口呆。陈璧君见任援道两眼愣愣地张口结舌,以为他没有完全听清楚,或者说不完全相信,又将丈夫的话重复一遍说:“委座讲了,只要任先生诚心诚意认识到自己罪大恶极,他对你私通重庆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不仅不杀你,而且让你继续当中央执行委员,当海军部长兼江苏省主席。”
任援道一腔热血往上涌,又一次跪在汪精卫夫妇面前,又一次痛哭流涕,呼喊着:“汪委员长,汪夫人!你们是我任良材的救命恩人!今生今世,我永远忠于你们,海枯石烂不变心!来生来世,我就是变牛变马,也要为你们效劳,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汪精卫又一次把任援道扶起来。任援道沉思一会,喃喃地说:“恳求委座和夫人允许我远走高飞吧!我既不便留在南京,也不会去重庆,让我去德国定居吧!我的妻弟曲浩宇在柏林开洋行。”“你留在南京有哪些不便?”汪精卫问。“中央常委们不会原谅我,日本政府也不会原谅我,反而使委座和夫人为难。”任援道说。
“不用担心。”汪精卫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良材兄私通重庆和告密石友三先生的事,只有我和夫人,还有日本驻沪宪兵司令村山茂达将军三个人知道。村山将军与我是好朋友,夫人去接你之前,我已与他说好了,他不会将你的情况报告给日本政府。至于中央常委们,大家一致认为你是被共党抓走的呢!”他说的村山就是原田。
“所以,任先生出来后,就一口咬定是共党冒充日本宪兵把你抓走的!”陈璧君狡黠地一笑,“就说是日本宪兵设法把你营救出来的。”她停了停又说,“为了正视听,今晚八点,请你在中央电台发表广播演说。”“好,好,我一切遵命照办。”任援道高兴地说。接着,汪精卫把那份审讯纪录稿递给任援道,宽容地微笑着说:“既然已将你过去的背叛行为一笔勾销,这审讯纪录就交给你自己去烧了吧!”
“委座,你实在太伟大了!古往今来,有过许许多多宽恕的人和事,但谁也比不上您这么伟大呢!”任援道激动地接过审讯纪录,又本能地跪在地上,向汪精卫连磕三个响头才爬起来。
“这收发报机,也请良材兄拿回去。”汪精卫手往收发报机一指,“你可以利用它继续与重庆联系。”任援道莫名其妙地望着汪精卫夫妇,嘴巴张了张,茫然得不知说什么好。“你可以用真真假假的手段蒙蔽重庆,为南京政府的巩固和发展效劳。”汪精卫启发一句。“我懂了!”任援道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时间正是下午六点。天气仍然那么阴沉,仍然狂风怒号,仍然黄尘蒙蒙而混沌一片。混浊的空气,混乱的年月,混淆黑白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