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友三虽然行伍出身,但由于勤奋好学,也能胡诌几句文章。他在声明中先痛骂蒋介石是“出尔反尔的伪君子,欺世盗名的奸雄”,然后为汪精卫集团涂脂抹粉:“在抗战前途渺茫而黑暗的今天,终于在七个月前诞生了南京新的中央政府,它如同烟海红轮,照亮了四万万同胞的眼睛。欲早日结束可怕的中日战争,欲振兴中华民族,欲建设强盛的新中国,唯坚持和平运动的南京新中央政府是赖。因此,鄙人毅然脱离重庆,悦然来南京供职。”
第二天清早,在重庆。
人们称重庆为雾都恰如其分。这里清晨的雾是那么浓,是那么大,是那么乳白,仿佛老天爷装牛奶的桶子漏了,滴滴淌淌,飘飘洒洒,没完没了。一切都被浓雾所笼罩,一切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变形物。有几处高楼大厦在雾气中显现出最高的几层,如同海市蜃楼,没有一点威武气概。黎明已经过去,还没有熄的路灯,形成了团团的光晕,远远望去,只能看见点点昏黄的斑点。在这样的雾中,人们开始了一天的紧张活动。乍一看,这些活动都像一幅幅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幻景图,又像印象派诗人笔下的一首首朦胧诗。
早晨六点四十分,戴笠怀着负重的心情来到蒋介石的曾家岩官邸。昨天下午傍晚前,任援道与戴笠通了一次时间较长的无线电话,将多田骏和石友三与汪精卫等人相会的情况,向他告密了。多年的特务工作,使戴笠养成了争分秒的战斗作风,巴不得立即将情况向蒋介石报告。可是,这时候,蒋介石正在成都视察工作。昨天晚上十点,蒋介石回重庆了,担心影响他的休息,只好带着如骨鲠在喉非吐不可而又不可能吐出来的憋闷,惴惴不安地勉强进入梦乡。他知道蒋介石有早起床的习惯,六点过五分,通过摆在蒋介石床头的那部电话机,获得蒋介石的召见准许,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陈布雷要八点才能来,宋美龄那讨厌的皮肤骚痒病近来又发作了,一夜被折磨没有睡好,凌晨三点服了点安眠药才睡着,现正在睡梦中。整个官邸大院静悄悄的,戴笠来到这里如同入无人之境。大约过了十分钟,蒋介石洗漱完毕,独自一人来到会客室与戴笠见面。
“任良材提供了什么重要情报?”蒋介石屁股一落座就问。
“报告校长!石友三公开投敌了。”戴笠吐出了第一句话,浑身感到轻松了许多。
“唵!”蒋介石惊问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唵?”
戴笠将石友三通敌投降,当了多田骏的“剿共”顾问,与多田骏到了南京之后,当了汪精卫的中央常委和军委常委,以及石友三的叛变声明,详细地向蒋介石做了汇报。
“娘希匹的,唵,石汉章,唵,混蛋!”蒋介石感到石友三的声明措词是那样刺耳刺心,“这个这个,他娘希匹的石汉章,唵,才是真正的欺世盗名的奸雄!这个这个,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唵,出尔反尔,唵,易反易复的小人,唵,反复无常的伪君子!”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通,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为自己一下子丧失了十万军队而增加了敌人的力量,丧失了比这更为可贵的人心向背而由此产生的不良政治影响,感到十分痛苦和难过。
戴笠想起蒋介石的“曲线救国”论,想以此来安慰他,说道:“恳望校长想开一点!石汉章叛变后,当了多田骏的‘剿共’顾问,今后他肯定会卖命帮助日军打八路军,等于校长派他去搞‘曲线救国’。”
“那也不能饶恕他,再说,唵,石汉章的投敌行为,这个这个,不能与‘曲线救国’混为一谈,他事先没有经过我批准,唵,真正的投敌,唵,真正的背叛我!”蒋介石仍然满腔愤怒,“即使,唵,他石汉章把八路军统统消灭了,这个这个,我也不能饶恕他,唵!”
戴笠见蒋介石已经把话说绝了,意识到将有一项特殊任务压上自己的肩膀,悄悄问道:“那么,石汉章的问题该怎么处理好?校长!”
蒋介石沉思片刻,命令道:“干掉他!唵,干掉他!”他叮嘱说,“雨农你,唵,亲自去张家口,这个这个,直接指挥,要干得巧妙,唵,完成任务你才能回来!”“我一定干得使校长满意。”戴笠想到鹿钟麟是冀察战区司令长官,此事不能隐瞒他,就试探地问道:“是否需要与鹿钟麟先生通通气?校长!”
蒋介石想了想,说道:“钟麟是我们的人,唵,你可以告诉他。这个这个,要他协助,支持,唵!要钟麟采取紧急措施,这个这个,稳住三十九集团军的官兵,不要让他们倒向多田骏,唵!”
四天以后的十二月十二日在张家口。
鹅毛大雪下了两天,上午才停止。近三年来,中国军队与日寇在这座古老的北方城市进行多少次拉锯式的战斗,古城被日寇飞机轰炸了多少次,除了冀家战区司令部有记载,一般老百姓很难说准确。只有从建筑物遭受的严重破坏,墙壁上的斑斑弹痕,炸弹爆炸后留在地面的坑坑洼洼,知道敌我双方都在这里付出了惊人的代价。现在,日寇的罪行被大雪掩饰了。那布满弹痕的墙壁都披上了洁白的素装,那各种形态的残垣断壁成了写意雕塑家手下的冰雕艺术品,那坑坑洼洼被大雪填补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
四个月前,鹿钟麟指挥所属第六十九军石友三部、第九十九军朱怀冰部各一个师的兵力,又一次从日寇手中夺回这座城市,并加强了防御措施,日本侵略者才暂时放弃这座城市。因此,石友三的集团军司令部就设在这里的一座文庙里。
因为大地冰封,车辆行驶困难,下午四点,石友三乘坐多田骏提供的直升飞机,由多田骏的联络部长喜多诚一陪同回到张家口。多田骏为了确保三十九集团顺利改编为和平军,特地派出一个空降支队在张家口南郊降落。几乎在同一个时候,空降的近千名日军与石友三和喜多进入集团军司令部。
一个星期前,石友三是以回长春老家探望年迈的父母亲为由离开张家口的,现在司令部机关的官兵们见此情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感到惶惑不安。
石友三一进门,集团军参谋长罗家骏、秘书梁群和副官石志鸿一齐迎过来。石友三介绍喜多和支队长后宫正田与他们相识,然后脸色肃然地说:“我从长春回来时,在北平住了一晚,通过朋友介绍,有幸与多田骏司令长官就今后双方联合攻打八路军问题交换了意见。据他们获悉的可靠情报,盘踞在崇礼和怀安的八路军计划从东西两面攻打张家口,多田骏将军特地派喜多将军和后宫大佐率部队来协助我们。”他把脸转向石志鸿,“你负责把日军官兵们的住宿和伙食安排好。”又把脸转向梁群,“你先打电话通知三个军长出席晚上八点司令部召开的重要会议,然后与直升飞机驾驶员伊藤佐中先生一道,分批把他们接到司令部来。”
“石总!六十八军军长蔡建树先生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于十一日下午带着夫人和两个子女回河北徐水老家了。”罗家骏说得很认真,“因石总不在家,我批准他一个星期的假期。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半个小时前接蔡先生的电报,说他家慈不幸于今天下午一点五十分仙逝了。石总回来得正好,看怎么派代表带祭礼前往徐水悼念蔡老太太呢?”他说罢,把事先准备好的两份电报递给石友三。
石友三与蔡建树是多年的拜把兄弟,是他投敌的主要支持者,也是知道他投敌大致内情的唯一心腹。顿时,他仿佛失去了左右手似的,心中涌起一种孤独感。他仔细看了看电报上的邮戳,一时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看来,还得找六十八军的军参谋长周世盛证实一下。“那就通知周参谋长出席今晚的会议。”他这么吩咐着,与罗家骏、喜多、后宫去小会议室,密谋如何向部队宣传投敌的事。
可是,戴笠已比石友三先走一步。他向蒋介石汇报的当天上午,就带领副官贾金南和军统驻上海特派员罗梦芗起程了。一路上由沿途驻军司令部或派车辆,或派直升飞机护送,于十日下午抵达冀察战区长官司令部所在地保定,向鹿钟麟递交了蒋介石写给他的亲笔信。鹿钟麟也满以为石友三回长春探亲去了,听了戴笠的汇报和看了蒋介石的信,大吃一惊。他当机立断,一边派新编第五师师长夏汉中率领全师,日夜兼程,赶在下大雪前开到张家口附近,暗地控制三十九集团军司令部,一边派作战参谋朱英德携带他写给亲信罗家骏的亲笔信,与戴笠、贾金南、罗梦芗于十一日上午,乘直升飞机抵达张家口,住在罗家骏公馆里。
当天下午,罗家骏通知所属三个军长唐镇、任成钧和蔡建树来他的公馆,他和朱英德、戴笠分别找他们谈话,对他们进行抗日爱国教育,说明两种利害关系。唐镇和任成钧被争取过来了,但蔡建树则不然。
“说石司令长官投敌,简直是恶语中伤,造谣惑众!”蔡建树听了戴笠对石友三投敌情况的介绍暴跳如雷,“请戴先生不要轻信谣言!”他想到自己原是个百来条枪的小土匪头子,由于巴结了石友三先后任团长、旅长、师长乃至军长,一旦石友三投敌后得志自己也将随着升迁,一旦石友三完蛋自己的荣华富贵也将丧失殆尽。因此,他得拼老命为石友三的投敌勾当打掩护。
“不是谣言,而是事实。”戴笠正经地说。
“那就请戴笠先生把事实摆到桌面上来!”蔡建树想到军统情报工作的厉害,心里有几分胆怯。
“我手中有确凿证据,但没有必要让蔡先生看,至少现在如此。”戴笠当然不能把任援道端出来。
“那就说明戴先生道听途说。”蔡建树的口气更加强硬了。
“我只问你一句,如果石先生真的投靠日本侵略者和汪兆铭汉奸集团了,你蔡先生何去何从?”戴笠冷冷地问。
“我一切听从石司令长官的指挥!”蔡建树话一出口就感到失言,但很快又觉得这没有什么,你戴笠身边就只贾金南和罗梦芗两个人,还能把他蔡建树怎么样!于是,又好比输红了眼的赌棍那样孤注一掷,干脆说:“就是石司令长官下地狱,我也跟他走到底!”
“我们绝不允许石先生投敌,也绝不允许蔡先生跟随石先生投敌!”戴笠严颜正色地说。
“哼!”蔡建树嗤之以鼻,“这里是张家口,不是在重庆。”他向戴笠等三个人投去鄙视的一瞥。
“这里是中国,不是日本!”戴笠两眼一瞪。
“你们能把我怎么样!”蔡建树好比掉进粪缸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从腰间拔出手枪往桌子上一掼。贾金南眼明手快把那支手抢夺了过去。可是,蔡建树又从右边裤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枪。正当他用手枪对准戴笠时,罗梦芗那经过训练的拳头狠狠地落在他的天灵盖上。随着“砰”的一声,子弹穿破了天花板。蔡建树被那一拳头击得昏昏迷迷,尚未回过神来,贾金南和罗梦芗已经给他戴上了手铐,又给他嘴里塞上一块破布。
当罗家骏和朱英德、唐镇、任成钧听到枪声赶来时,蔡建树像只死狗瘫倒在沙发上。唐镇和任成钧见此情景,进一步坚定了与石友三分道扬镳的信心。
接着,罗家骏派人把蔡建树的家眷扣押起来。当天晚上,他们就把蔡建树押到张家口北郊秘密处决了。与此同时,罗家骏、戴笠一道做劝说工作,又把六十八军参谋长周世盛争取过米。
现在已是十二日黄昏时候,积雪映着月光,白皑皑地照得文庙院内的地坪与白昼差不多。阵阵朔风把满地的积雪吹冻了,人走过发出簌簌的响声。石友三顺着这响声一望,认出从距离百步远的雪地走过来的那人是周世盛,他见罗家骏正陪同喜多、后宫在会客室喝茶聊天,悄悄迎了上去,劈头就问:“怎么蔡军长没有来?周参谋长!”
“怎么,罗参谋长没有向石总汇报?蔡军长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全家回徐水去了。今天下午,我收到他从徐水拍来的电报,唉!噩耗,蔡军长的令堂大人仙逝了!”周世盛以假对假,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递给石友三,“蔡军长想必也给罗参谋长拍来了同样的电报。”
石友三像患高度近视似的将电报看了看,说:“噢,我下午回来时,罗参谋长身体不适,我不便打扰他,也来不及找他汇报我离开这里之后的情况。”
“罗参谋长病了?”周世盛问。
“没问题,他已经起床来司令部了。”石友三说得像真的一样,“刚来,只仅仅与我打了个招呼。”他转弯抹角地说司令部有些人对他有意见,然后说:“周参谋长,二十年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只是性子急躁脾气大,其实我对同事没有半点二心,更没有半点恶意,你说呢?”
“是的,是的!”周世盛已明白他的用意,“石总见到不对的事发点脾气,也是为了我们进步。”他与石友三肩并肩地边走边说,“尤其对我,苦心栽培,恨铁不成钢。所以,我总感到一时一刻都离不开石总。”
“我相信。”石友三感到他的话很顺耳,“我也诚心希望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那当然。过去,石总跟随冯先生,我不离你的左右,跟随蒋先生我同样不离你的左右。”周世盛越说越石友三心里越甜,“我总觉得跟石总走永远不会有错。”
“如果我今后要走一条新的道路呢?”石友三试探地问。
“跟你走到底。”周世盛手往胸脯上一拍。
“好!在今晚的会议上,当我提出走新的道路时,希望你率先表明态度。”石友三诡秘地笑了一声,“但现在还不能对你明说,这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策略。”
“我懂,请石总放心。”周世盛又拍了拍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