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汪精卫接西尾寿造打来的电话,说日本驻华北派遣军司令长官多田骏和国民党冀察战区副司令长官石友三,于昨天(十二月七日)下午一道从北平来南京,今天上午九点两人将来汪精卫官邸拜访。
他放下电话筒,想起“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成语,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沉思着。多田骏是一贯支持他在中国主政的,但两人只有神交,一直未见过面。多田骏的光临是一般的礼节性拜访,还是有什么好消息带来?石友三怎么与多田骏一道来南京,又一道来拜访他?长期在惶惑中过日子的汪精卫,总是多疑好猜测。
他判断,石友三一定与多田骏勾结在一起,也一定是商讨三方联合反共来了。他知道石友三嗜杀成性,草菅人命,有“石阎王”之称,他更知道此人是有名的“倒戈将军”,想到他的反复无常和狡猾,感到很难对付,生怕石友三投靠他。
原来,石友三从当连长起,就跟随冯玉祥,直到在西北军当了军长。一九二五年,他在蒋介石给予的重金诱惑下,忘恩负义背叛冯玉祥投靠蒋介石,任国民党第一方面军副总指挥兼第五军军长。一年后,他仍然回到冯玉祥身边继续当军长。一九二九年十月,他又叛冯投蒋,被蒋介石委任为第一集团军总指挥兼安徽省政府主席,同年十二月底,率部南下抵达浦口时,又与蒋介石决裂,对蒋介石发动突然袭击,炮轰南京政府,使南京城一些重点建筑物遭到严重破坏。半个月后,石友三投冯,被委任为第五方面军总司令兼山东省政府主席。不久,他参加蒋冯阎中原大战,在眼看蒋介石即将获胜时,他通电拥蒋,被委任为第十三路军总指挥。第二年五月,他再一次反蒋拥冯,当了冯玉祥的第五集团军总司令。一九三七年初,石友三第四次叛冯投蒋,任三十九集团军总司令兼察哈尔省政府主席,从一九三九年初起又提升为冀察战区副司令长官。
长期以来,人们对石友三在冯玉祥与蒋介石之间辗转循环的四进四出,为什么双方都信任他而感到是个谜。其实,道理很简单,冯玉祥和蒋介石都想利用石友三手中的十万人枪击败对方,所以对他既往不咎。还有,石友三的每次倒戈,都为这一方提供另一方的重要军事情报。冯玉祥的百万大军最终被蒋介石彻底瓦解,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石友三对他的四次背叛起了严重的内奸破坏作用。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正好他汪精卫手中也是百万军队,如果石友三投靠过来之后又来个四进四出,岂不呜呼哀哉!他想到周佛海和任援道与石友三是好朋友,决定要他们与自己一道接见多田骏和石友三。
多田骏与石友三来了。汪精卫偕同周佛海和任援道在官邸院内停车的地坪里迎接他们。多田骏五十八岁了,但中年人的气质尚足,只是八路军发动的百团大战,给他带来了满脸的憔悴和困苦。四十六岁的石友三显得精力充沛,从表情看,他很兴奋。
“欢迎你,可敬的多田骏将军!衷心感谢阁下对我的支持。欢迎你,可亲的汉章兄,欢迎阁下来南京做客。”汪精卫在“敬”与“亲”上用词有别,但恰到好处,使两个来客都感到悦耳。作为对朋友的尊重,敬中必然包含着爱戴,可敬亦可亲,亲中必然包含着钦慕,可亲亦可敬。但汪精卫稍加区别,又把异族与同胞区别开来了。
几乎成了不可逆转的舆论倾向,双方在会客室坐下来,话题很自然地转入到八路军的百团大战。多田骏用愤恨和困苦的语调介绍了他们在百团大战中的惨败。
百团大战共分为三个阶段。第三阶段从十月六日到十二月五日,中心任务是反“扫荡”。经过第二阶段的作战,多田骏为了扭转不利局势,增调兵力,集结十多万人枪对抗日根据地进行报复性“扫荡”,企图消灭八路军主力,摧毁抗日根据地。因此,八路军在这一阶段的中心任务是反“扫荡”,主要作战形式是游击战。经过太岳区的沁源地区、晋察冀区的平西和北岳地区,以及晋西北、大青山、冀中、冀南等地区的军民齐心协力和英勇作战,敌人的“扫荡”终于被粉碎,第三阶段的战斗胜利结束。
百团大战历时三个半月,取得辉煌的战绩。在这次作战中,八路军共作战一千八百二十四次,毙伤日军两万零六百四十五人,毙伤和平军五千一百五十五人,俘虏日军二百八十一人,俘获和平军一万八千四百零七人,和平军反正一千八百四十五人,日军投诚四十七人,共计毙伤俘日伪军四万六千三百八十人,攻克敌据点两千九百九十三个,破坏铁路四百七十四公里、公路一千五百零二公里,缴获各种炮五十三门、各种枪支五千九百四十三支。百团大战的胜利,对华北敌后根据地的发展和全国抗战的坚持,都起了重要的历史作用。
八路军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在作战中伤亡一万七千二百二十八人。抗战三年零五个月以来,英勇的八路军第一次以敌我伤亡一比二点六强,戳穿了敌人“一个日本兵不拼掉三个中国兵不算打胜仗”的牛皮!
多田骏说到这里,眼眶里喷着悲痛的泪水,伤心地说:“这一次皇军的确败得很惨,比平型关还惨,比台儿庄还惨!昨天晚上,我已向西尾总司令做了检讨,并恳求给予我以处分。”他咬牙切齿诅咒道,“血债要用血来还!不彻底消灭八路军,我死不瞑目!”
三年前的平型关大捷,日寇伤亡一千四百多人,两年前的台儿庄大捷,《中央日报》报道日军伤亡两万余人,中国军队伤亡一万九千五百人,但日本报纸,只承认他们伤亡一万一千九百八十四人。而这一次,日军伤亡这样惨重,无怪乎多田骏如此痛心疾首。
“我作为驻华北皇军的直接高级指挥官,我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多田骏如同两年前任参谋次长时,听到日本在台儿庄打了败仗,在日本参谋本部当着影佐祯昭和今井武夫失声痛哭一样,昨晚在西尾面前痛哭流涕,现在又痛哭流涕了,“因为我把在座的中国朋友当成自己的兄弟,才向你们流露出我真实的悲痛心情!”
一阵悲郁而难堪的沉默。
汪精卫见和平军的伤亡只有日军的四分之一,被俘人数却是日军的八倍多,更是感到脸上无光。他想起陈璧君在一个月前说和平军面临八路军的百团大战怕死,配合日军作战不力,提出整顿的一番话,装出一副沉痛的样子说:“唉!皇军虽然吃了败仗,但打得非常勇敢!而我们的和平军却败得十分狼狈,被俘的人数是伤亡人数的三倍多,连我都感到羞愧,”他假惺惺地说,“我们马上进行整顿,该撤职的撤职,该查办的查办,绝不姑息,”他用讨好的眼光望着正在擦眼泪的多田骏,“等会我去驻华皇军总司令部,向西尾总司令做检讨,再给近卫首相写书面检讨,向他们说明,这次皇军在华北损失这么惨重,主要责任不在皇军,不在多田骏将军阁下,而在和平军身上,在我这个和平军统帅身上。”
这正是多田骏来这里诉苦的目的,他求之不得地暗暗一笑,也来个假惺惺的表示:“我们与八路军作战的时间还长,主席阁下对贵军进行整顿很有必要。不过,这回吃败仗的主要责任在我身上,因为在华北地区的近三十万和平军,主席阁下已授权给我统一指挥,归根结底还是我指挥上有许多失误和失策呢!”
汪精卫自然明白多田骏话里的真假成分。但是他想,避开多田骏给予他的一贯支持不说,单凭多田骏今天来,不像其他日军高级将领那样高人一等,那样傲慢,那样动辄就训人,对和平军打仗怕死,没有说半句责备的话这一点,也得为他分担责任。汪精卫还想到,由他出面做检讨,毫毛无损,他的中央军委委员长照样当,于是恳切地说:“我对将军阁下勇于承担责任的宽阔胸怀表示钦佩。但是,我也应该检讨,这也是向阁下学习呢!”
他的确在西尾和近卫面前为多田骏分担了责任和结果,日本政府和日本参谋总部不仅没有处分多田骏,仍让他继续任日军驻华北派遣军司令长官,并于第二年三月提升他为陆军大将。
接着,对下一步如何进攻八路军问题,进行具体研究。最后多田骏说:“八路军这次发动的百团大战,使皇军在华北陷于困难的境地,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坚定了重庆政府的抗战信心,对帝国早日解决中国事变极为不利。但是,也有利于我们的一面。过去,皇军与和平军、皇协军、治安军对八路军的进攻,因为不明对方的虚实,总是缩手缩脚而留有余地。现在好了,他们的力量暴露了,就是那么百多个团的兵力,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又神气了,“我们决定作短暂的休整,从明年一月起,发动更大规模的报复战。”
“好!痛快。”汪精卫也来了神,“如果皇军兵力不够支配,我再从华南地区调出十万和平军支持阁下。”
“不用了,华南地区的游击队也很讨厌,同样需要认真对付。”多田骏手指石友三,“噢,对了!石将军已经决心参加日华和平运动,他手下的十万军队即将改编为和平军,请主席阁下定个番号。以后,石将军的部队既由汪主席指挥,也由皇军指挥。”
世间事物就是这么矛盾,梦寐以求的东西往往孜孜以求而不可得,希望回避的东西往往不声不响地自动闯上门来。汪精卫面对石友三的投靠,拒绝不得,答应不得,也含糊不得,为难极了。
石友三似乎看透了汪精卫的心思,正经地说:“众所周知,我石汉章在冯玉祥先生那里四进四出,在蒋介石先生那里也是四进四出,但这回投进了汪主席的怀抱,就永远不走了。这是因为经过我多年的思考,认识到一个真理,只有坚持中日和平才能救中国,只有汪主席在中国主政才能救中国,也只有在汪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才能发挥我石汉章的作用。”他一口吉林长春话,说到这里,望了望汪精卫那不断变化的脸部表情,发誓说,“今后,汪主席指东我打东,指西我打西,就是要我去卖命也心甘情愿!我与佛海兄、良材兄是多年的好朋友,相信二位能够理解和证实我石汉章的话发自内心。”
这就把周佛海、任援道推到了非表态不可的地步。怎么说好呢?多田骏与石友三来这里之前,汪精卫已明确表示对石友三的不信任和不可亲近。周佛海沉思片刻,说道:“汉章兄的这一行动叫作‘良禽择木而棲,良臣择主而仕。”他的话模棱两可。’
中国的汉语词汇丰富,成语也是汪洋大海,周佛海的话启发了任援道,他紧接着也来个模棱两可:“也可以叫作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我与汉章兄是知己吗?”汪精卫的话脱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话,往往具有确切的真实性。
“也许现在不是,今后一定会是。”多田骏并不知道汪精卫对石友三的顾忌,他的话是随便说的。
“汪主席是不是我的知己,我不敢妄猜。但是,我自认是汪主席的知己。”石友三真挚地说,“因为我深深知道,汪主席一贯忧国忧民。您在日本留学时就追随国父革命,口诛笔伐,大义凛然,是忧国忧民;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行刺清摄政王载沣,也是忧国忧民;近十余年与蒋先生斗来斗去,同样是忧国忧民;今天,您冒着更大的风险毅然离开重庆,在中国首倡中日和平运动,忍受种种难以忍受的屈辱,更是忧国忧民啊!”
汪精卫好比在屡遭误会和被众多的人不理解,而又被人认为不可原谅时,突然遇到了知音,心情格外激动,欣喜地说:“说实在话,我同样自认是汉章兄的知己。从你的个人感情上说,你既尊敬冯先生,也尊敬蒋先生。近十多年来,你在冯与蒋之间来来往往,出出进进,归根到底,是在探索真理,寻找革命领袖和革命归宿。于是,冯先生在某个时候的某个主张,你认为是革命之道,你毅然叛蒋拥冯,反过来,同样的原因,你又叛冯拥蒋。”他见石友三眉开眼笑,为自己的随机应变的本领而高兴,“有些人称汉章兄为‘倒戈将军’,简直是不辨是非,不讲原则的无稽之谈。”他以郑重其事的表情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思想,“只是啊,汉章兄来南京,恐怕是‘盲人骑瞎马’,我可不是你理想中的革命领袖呢。”
“是的,是的!”石友三也被汪精卫一碗米汤灌得心花怒放,“汪主席是我真正的理想中的革命领袖!诚如刚才佛海兄、良材兄所说,我是为‘择主而仕’而来,我是‘为知己者死’而来。”
汪精卫激情迸发,神采飞扬,高兴地说:“中国有两句古训:‘君若视臣如手足,臣则视君如腹心,君若视臣如草芥,臣则视君如寇仇。’汉章兄,让我们遵循这两句古训而切磋琢磨共事,从此结成刎颈之交吧!”
“一定,一定!”石友三连连点头。
汪精卫沉思一会,担心石友三是蒋介石的“曲线救国”派遣来的,转弯抹角地说:“汉章兄原是蒋先生的战区副司令长官,你的举手投足都会在国人中发生强大影响,为了吸引更多的有识之士投入和平运动,希望你发个反对蒋介石和拥护和平运动的声明,在适当的时候见报。”
“行!等会我就动手写。”石友三对夺取抗日战争的胜利已经失去了信心,认为中国迟早是汪精卫的天下,加之多田骏又用高薪聘请他为“剿共”顾问,还许诺他在汪精卫集团担任要职,所以死心塌地投靠过来了。
多田骏与汪精卫低声交谈了几句,汪精卫又侧过身子与周佛海咬了会耳朵,然后宣布:“汉章兄所指挥的部队改编为和平反共建国军第十一集团军,汉章兄为司令。”他把石友三手下的军、师、旅、团的番号念了一遍,然后说:“同时,任命汉章兄为中央常委和军委常委,下午将由中央党部和中央军委颁发委任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