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把你君姐叫来。”褚民谊悄声对徐珍说。他见汪精卫头发蓬乱像个罪犯,用手在头上做了个梳头发的动作,示意她拿把梳子来。陈璧君和徐珍各住一座楼房,下半个月是丈夫与徐珍同居的日子,不是特殊情况,她不过这边来。晚饭后,汪精卫派卫队长桂连轩去叫她与他一道接见阿部和本多,她吃醋赌气,借口身体不舒服而拒绝,与儿媳和女儿们打了阵麻将,又将准备在《中华日报》上发表的、贩卖投降论调的论文《吾辈妇女之时代责任》修改一遍,然后因精神空虚无聊,和衣横躺在床上,拿着个软绵绵的双人枕头,用双手紧紧拥抱着,作为一个四十九岁的多情富贵女人那种特有的、强烈的迟暮爱情的寄托。当她辨别出敲门的是徐珍,反感地问道:“有什么事吗?珍妹!”
“姐夫让我来请你,君姐!先生他,简直被本多先生气疯了!”徐珍伤感地说。
“噢!”陈璧君一骨碌爬起床来开门,怀中的枕头掉在地板上。
她边走边听徐珍介绍接见阿部和本多,以及汪精卫痛哭扯头发和捶胸跺脚等情况之后,疾步穿过两楼之间的走廊来到会客室,见丈夫那副仿佛患重病亟待抢救的垂危样子,心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四哥!”陈璧君愣怔了好一会,才依偎在丈夫左边坐下,双手握着他的左手。徐珍右膝跪在沙发上,紧挨着丈夫右边半站立着,一边轻抚在丈夫额头上,给他轻轻地梳理乱发。
屈指算来,汪精卫自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晚上,在他的官邸与川樾茂见面开始,与日本侵略者有影响的人物打交道,已经将近四个年头了。四年来,美梦与噩梦交替,鲜花与荆棘交织,欢乐与痛苦交错。每当面临后者,他总是想,也许在人的一生里边,有时就注定要蒙受一点痛苦的吧,受委屈大概也是人生的一个不可少的内容。关键在于失和得,受屈辱之后能给自己带来多少荣华富贵。所以,他总是克制着自己,一忍再忍。每当痛苦到了极处,他就偷偷地紧咬一阵嘴唇,然后用满身的血和热、能量与力量执拗地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沿途捡拾美梦的碎片,不厌其烦地用血和泪将它胶合。因而,他成了一个极平凡而又极特殊的人物,平凡得与中国历代一切政客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又特殊得在中国历史上似乎还找不出他这么个人来!
然而,世间万事万物,一旦极度超负荷,极度超饱和点,就会发生裂变或爆炸;而导致裂变,则只需增加些微超度;导致爆炸,则只需一根极细小的导火线。今晚,本多的言行就是这种超度和导火线,因而一触则发。
这时候,汪精卫的思想如同摇动的电影镜头,一忽儿摇到三十多年的东京,一忽儿摇到十多年前的广州,一忽儿又摇回到现在的南京。眼前恍恍惚惚,总是交错着今天与昨天,昨天与今天,种种往事仿佛就发生在眼前。自己好比一只雄鹰从翱翔的高空折翅,跌进万丈深渊。在冷落面前他不能不怀念热情,在卑微面前他不能不怀念尊重,在忧伤面前他不能不怀念欢乐。更何况,他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踌躇满志,而又绚丽多彩,富于梦幻的历史。
他烦躁地将左手从妻子手中挣脱出来,又制止姨太太为他梳理乱发。他默默地坐着,两眼发呆而失神。由于极度的痛苦,他嘴唇颤栗着。蓦然,他不能自制地一拳砸在面前的那张长方形茶几上,失态地大笑一声:“哈哈!我是傀儡王!我是卖国贼!”他的心态已经严重地失去了平衡。
他把死灰般的脸转向左边的陈璧君:“你是傀儡王后!”又把脸转向右边的徐珍:“你是卖国贼的第二夫人!”他望着褚民谊;“你重行兄是傀儡外长!”
“你怎么了?四哥!你到底是怎么了?”对丈夫失态的原因,陈璧君是明白的。因为是第一次发生,而且是爆炸性的,突发性的,却使她心慌意乱,一时手足无措,找不出一句可以使他安神的话来。
徐珍和褚民谊很想劝说汪精卫几句,但都感到自己的语言贫乏到了极点,仿佛回到了亿万年前的猿猴时代。
“我是怎么了?我痛快!我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痛快过!”汪精卫仍然处于严重的失态中,“那个卖国的《中日基本关系条约》我不能签字,国家主席我不当了,南京政府我不要了!你们姐妹俩跟我走吧,重行兄也跟我走吧,我们一同去巴黎。贝当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之间的交往已经十多年了,他一定会热情欢迎我们。贝当先生过去与我一样是风云人物,是一代英雄,如今也与我一样,变成了狗熊。哈哈!多威风的狗熊。”
贝当是法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九一六年,参加指挥凡尔登防卫战,曾荣获英雄称号。从第二年起,先后任法军总司令、法国最高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兼陆军部长。一九三九年五月,他任驻西班牙大使。今年四月,法国受挫于德国法西斯之后,被召回国任政府副总理,一个月后任总理。六月二十二日,他与德国签署停战协定,将五分之三的领土移交德国管理,向德国屈膝投降。
是的,汪精卫与贝当是一丘之貉。这叫作断肠人慰断肠人,傀儡惜傀儡吧!
不知受一种什么力量的支配,陈璧君泼妇骂街似的,手在茶几上啪地猛拍三掌,横眉立目地厉声说道,“四哥你,胡说些什么!你疯了是不是?你患神经病是不是?那就送你上医院去。”她吆喝一声:“走!”
“我患神经病?”汪精卫猝然一惊,仿佛突然从一场恶梦中被吓醒过来,余悸未了,对眼前的一切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两眼呆呆地望望陈璧君,望望徐珍,又望望褚民谊,“说我胡说?谁胡说了?我没说话呀!”他记忆的一角又旋即使他想起了刚才的失态,“噢!我刚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怎么是胡说呢?天啦,连你们都不理解我心中的痛苦,嗨嗨!”他失声痛哭起来,那张被誉为美男子的脸哭得变了形,是那样丑陋难看。
陈璧君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是她老改不了的任性毛病又一次发作,见丈夫哭成那副样子,深深感到懊悔,禁不住痛哭流涕,又亲热地把丈夫的左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中,难过地说:“四哥!我理解你,姐夫和珍妹都理解你!我们都理解你心中的痛苦,理解你工作的艰难,更理解你孜孜以求的伟大抱负。”她掏出手帕,给丈夫擦了擦眼泪,又给自己擦了擦眼泪,抽泣着继续说,“古往今来,举凡有志成大业者,谁没有受过委屈,谁没有受过冤枉!被人谩骂诅咒是家常便饭,蹲监狱,乃至杀头,也是常事。四哥你,最了解国父。难道他老人家为了创立三民主义学说,建立中华民国,受的委屈比你少?受的艰难险阻比你少?”她越哭越伤心,呜呜咽咽,语句也不那么连贯了,“如果我们,为之奋斗近四年的,中日和平事业,就此终结,共产党,会拍手叫好,老蒋,会拍手叫好!”她干脆放开喉咙,哭个痛快,反正她自己也满腹忧伤和酸楚,很需要宣泄宣泄。
房间里洋溢着一种悲怆气氛,仿佛亲人入殓盖棺,从此永远见不到了那样凄凄惨惨。
“是的,铭弟,我们都理解你。”褚民谊沉痛地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坚定不移地跟随你走,不遗余力地支持你倡导的中日和平运动,就是赴汤蹈火也不回头!”
往往在这种场合,徐珍的脑袋长在陈璧君的脖子上,陈璧君高兴她高兴,陈璧君痛苦她痛苦。大凡做姨太太的都是如此。现在,她也痛哭了,也把丈夫的右手握在她手掌心中,悲悲切切地说:“正因为我们都理解先生,所以处处维护先生的领袖地位。先生呀!为了光明的未来,为了忠诚地继承国父的未竟事业,‘和平奋斗救中国’,有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呢!恳望你,我的好先生,像历史上晏婴使楚那样忍辱负重吧!”
汪精卫停止了哭泣,好像刚从迷雾中进入明朗世界,眼睛一时适应不了似的,两眼眯着不停地眨巴眨巴。是有所感,还是有所悟?
“珍妹说得对,我们应该委曲求全。”褚民谊见汪精卫不哭了,话说得也起劲了,“恳望铭弟像华盛顿在美国独立运动中那样委曲求全。当时,英国政府任命他当个小小的土地测量队长,他干得挺欢。两年后,英国政府又任命他当弗吉尼亚民团总司令,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高高兴兴地上任。后来,他领导的美国独立战争获胜,成为美国开国元勋,一七八九年成为美国的第一任总统。”
“能伸能屈大丈夫。”陈璧君也不哭了,“四哥的国家主席,虽然由日本天皇圣准,但我们可以不把它当作一回事。明天上午召开中央政治会议,正式选举产生。本多说开半个小时的会议就行,等于他放狗屁!我们可以开一个上午,一切按宪法规定,按中央政治会议的选举法的各个程序,酝酿,提名,投票,堂堂正正。下午两点,举行主席就任仪式,从从容容。”她见汪精卫的眉宇间显得开朗了,进一步打气说,“后天举行《中日基本关系条约》签字仪式。这是不是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见仁见智。当然,我们在某些方面有让步,但这是时代造成的,是国弱民穷造成的。为了借助日本的力量消灭重庆政府和共产党,我们只好以目前的退一步,求将来的进百步。有朝一日,蒋介石完蛋了,共产党完蛋了,国强民富了,我们可以提出修改,甚至可以终止《条约》生效。到那时,让本多再一次向你表示愧疚,四哥!让本多再一次五体投地尊称你为‘伟大的阁下’,四哥,历史有反必有复,坚信这一天为期不会很远了,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