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阴沉的晚上,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外面刮着呼呼的北风,仿佛一个急症患者濒临死亡的痛苦惨叫。不一会,一阵南京地区冬季少有的大雨,遮天盖地倾泻下来。一瞬间,仿佛宇宙在发疯。这样的天气,使整个大自然都在受苦。汪精卫官邸院内的玉兰、白杨、栀子、松柏、翠竹和梅树都痛苦地摇摆着,那早已凋谢的花草,更是可怜地倒在泥水里,呈现出一败涂地的惨相。在这凄风苦雨中,官邸会客室里的电灯光,也似乎减少了亮度和光彩,而显得幽暗了。
就在这样的时刻,汪精卫偕同徐珍和褚民谊,接见阿部信行和本多熊太郎,听取他们转告日本政府的两项重要通知。
阿部以伤感的心情和语调,宣布日本政府的一项并无文字的通知,就是他的特使职务即将结束,由本多熊太郎继任,而即将转为驻南京政府大使。阿部由日本首相降为驻南京特使,原来感到很屈才,与汪精卫集团打交道近八个月来,在说服汪精卫与蒋介石重新合作方面,感到十分棘手,一筹莫展。每当汪精卫大发雷霆,说日本迟迟不从外交上承认他的新政府,其根本原因不是真心实意让他在中国主政,而是仍然寄希望于蒋介石,提出散伙不干时,他总是感到理屈词穷。因为没有达到日本设想的宁渝合流的预期效果,曾受到裕仁天皇和近卫首相的责备。裕仁的话说得很难听:“阿部君过去主持过日本大帝国政府,如今连个我们一起扶植起来的人也对付不了,这是怎么回事?”言下之意,你阿部并不是屈才,而是无能。近卫的话更是刺痛他的心:“对待南京政府,只能让他们驯驯服服地顺从我们。而阿部君总是迁就他们,甚至是屈从他们。”
近卫说阿部对南京政府迁就,他很不服气,背后当着驻南京特使团的同仁谷荻、须贺等人大发牢骚:“又要让人家成立政府又不公开承认人家,又要让人家另起炉灶又要人家与重庆合作,又要拉又要推,面临这么错综复杂的问题,谁也没有这个本领处理好。如果近卫先生能处理好,我阿部信行投东京湾淹死!”近卫说阿部向南京政府屈从,他更是感到莫大的委屈,甚至感到冤枉。以他为首和以汪精卫为首的双方代表团,在去年冬由周佛海与影佐签署的《中日新关系调整要纲》的基础上,修修补补改为《中日基本关系条约》的五次会谈中,尽管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等人在会谈中,苦苦哀求,讨价还价,有时甚至僵持到拍桌打椅,但阿部始终站在侵略者的立场,不仅没有半点让步,而且使《条约》比《要纲》更加殖民化,让日本在中国获得更多更实惠的利益,促使南京政府完全控制在日本手中。连南京政府各院部委的人事任免、军队旅长以上军官的人事任免,汪精卫集团的首脑们出国访问和邀请别国首脑访问南京,都得经过日本政府批准,使其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傀儡政权,因而引起汪精卫集团对阿部的严重不满。
日本政府为了照顾阿部的面子,于二十天前由外务相松冈洋右写信给阿部,委婉地劝他辞职。当然,阿部也巴不得。
现在,汪精卫听阿部说他即将辞职回国,暗暗念着“阿弥陀佛”,一种送瘟神的感情油然从心底升起,高兴极了,如果不是阿部和本多在场,他真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狂欢一场。但他做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显得无限深情地说:“刚才听阿部特使阁下说即将离任回国,心情沉重而难过,简直难过得无法形容。我这一辈子心情难过到这种程度,只有过一次,那就是我二十一岁告别亲人,远离家乡赴东京留学的时候。”他用念悼词的腔调说,“我与阁下相处近八个月,有过不愉快的争执,甚至有过争吵,但更多的是亲密无间的合作,是阁下对我们的诚挚支持。如果早知道阁下要辞职,我们会主动向贵国政府提出挽留。唉,现在,已经晚了,晚了,无法挽回了!阁下这一走,留给我们的是美好的回忆,是缠绵不断的依恋之情。我还有许多感激的话语,只好等到设宴为阁下饯行时再说吧!”
汪精卫的巧言令色,获得阿部的好感,也似乎获得几分慰藉,他说:“留给我的,也同样是缠绵不断的依恋之情。在与汪主席阁下的种种交往中,我若有失言、失当、失敬的地方,万望阁下多多原谅。”
“哪里,哪里!中日两国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这些问题都不存在。”汪精卫满脸堆笑,笑得情真意切,“要说原谅,那也是彼此彼此,我若有失宜的地方,同样请特使阁下多多包涵。”
接着,阿部将本多熊太郎的经历向汪精卫等人介绍一遍。
本多比阿部大一岁,已经六十六岁了。但头发不是阿部那样银白,仍然是乌黑的,脸上的皱纹也没有阿部那么多,那么深,看去仿佛是年过半百的人。这与他善于养尊处优有关。他已经赋闲在家十四个年头了,过的是打麻将、钓鱼的逍遥自在生活。他高等学校毕业之后,当了一年小学教师,一八九八年八月考中外交官补,派至驻华使馆任二等秘书。三年后,回国任外务相小村寿太郎的秘书。两年后,又来华任使馆一等秘书兼驻哈尔滨总领事。公使小潘酉吉赴国述职,他为使馆临时代办。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六年,先后任驻瑞士、奥地利公使和土耳其、德国大使。从一九二六年七月起赋闲在家。最近经松冈多次劝说,才来南京准备接替阿部的职务。他不干则已,要干就得干出点名堂来,也就是要比阿部干得好,所以乘阿部尚未回国,就提前熟悉熟悉情况来了。
阿部介绍完了,汪精卫激情地说:“我与本多先生阁下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欢迎你,本多先生!欢迎阁下来南京出任大使。”
汪精卫与本多的确是老朋友,他们之间也的确有过较深的交往。本多在华任一等秘书时,曾多次陪同公使小潘,或他本人以临时代办身份会见过孙中山,而孙中山接见他们时,汪精卫先以孙中山的高级文学秘书,后以中央宣传部长的身份陪同接见。由于孙中山对汪精卫的器重,有几次竟然由他与小潘或本多交谈,仿佛孙中山成了陪同者。当然,汪精卫也显示出杰出的政治和外交本领,每次与对方的交谈都使孙中山感到很满意。也正因为如此,在本多的心目中,汪精卫是中国当代非凡的政治家,而五体投地地敬佩他。本多的《胆魄外交》一书出版后,特地赠送汪精卫一册请他指教。因此书鼓吹对中国必须在外交上采取强硬政策,曾受到汪精卫的复信批评。
汪精卫毫不含糊地在信中说:“请先生记住,现在已是中国人扬眉吐气和维护祖国主权的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不是奴颜婢膝的清王朝与贵国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的时代了!你在大作中继续鼓吹对华实行强硬政策,实在太不识时务!作为朋友,我为你深深感到难过。”
本多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立即给汪精卫写信:“先生的教诲,使我振聋发聩,也使我深深感到愧疚。从你赐函的字里行间,使我看到了一个觉醒了的伟大民族,看到了一个可敬畏的中国。我已经给东京经销拙作的启明书局写信,立即停止《胆魄外交》的发行。”
一九二五年,汪精卫就任广州国民政府主席不久,时任驻德国大使的本多特地从柏林写信向汪精卫表示祝贺。他在信中说:“中国由伟大的阁下主政,必将成为巍然屹立于世界之林的伟大强国,也必将受到包括日本在内的世界诸国的尊敬。”他再一次为出版《胆魄外交》而感到有愧于中国,“请阁下将拙作付之一炬,以熨平我愧疚万分的心。”
因此,汪精卫相信本多即将作为大使驻南京,自己必将受到他的尊敬,不再受到阿部那种不平等待人的欺侮而庆幸。他这么想着,又情不自禁地欢笑着说:“衷心欢迎你!本多先生,我的好朋友。”。
“主席阁下,谢谢你的盛意。”本多微笑着说,“在我即将任职的大使工作期间,甚望阁下给予支持,使日华关系更加亲密。”
“一定,一定!”汪精卫深情地说,“让我们紧密团结在一起,为中日和平的巩固和发展而并驾齐驱。”
“现在,请本多先生宣读帝国政府的第二项通知。”阿部向本多点点头。
“你宣读吧,因为你还没有正式离任呢,阿部先生。”本多见阿部一再推辞,从他手中接过通知书,用一种类似皇帝为臣子加封的表情和语气宣读着:“日本大帝国政府严正通知中华民国南京国民政府:一、由帝国政府呈报,经御前会议裕仁天皇陛下圣准,本月二十九日正式从外交上承认南京国民政府并互派大使;二、由帝国政府呈报,经御前会议裕仁天皇陛下圣准,汪精卫先生于同一天就任国民政府主席;三、由帝国枢密院呈报,经御前会议裕仁天皇陛下圣准,于本月三十日由阿部信行先生和汪精卫先生代表各自的政府在《中日基本关系条约》上签字生效。”他念完,肃然起身将通知书递给汪精卫。汪精卫接过通知书,仿佛接过烧得通红的铁块,浑身感到灼痛。阿部和本多没有从汪精卫脸上看到预想到的喜悦和激动,都感到大惑不解而暗暗一惊。
“主席阁下身体不适?”阿部见汪精卫一脸病态,惊疑地问道。
汪精卫哪里是精神不适!他对自己出任国民政府主席还得由裕仁圣准而黯然神伤。口头上说说倒无妨,正式写成文字通知书,进入历史档案,势必成为千古笑柄。不管怎样,中国还没有正式成为日本的附属国呀!
但是,他又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他见阿部这么一问,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说道:“我哪里是精神不适,而是感到焦急万分呢!今天已是二十八日,明天就要正式就任国家主席,时间太仓促了。因为,我的国家主席还得召开中央政治会议选举一下,才名正言顺哩!”
“国家主席要由中央政治会议选举产生,才合法哩!”褚民谊赶紧补充一句,“这是我国的宪法所规定的。”
“这有什么值得阁下焦急的!”本多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语气是鄙薄的,又是教训式的,“明天上午,召开半个小时的中央政治会议就能解决问题。反正天皇陛下已经圣准了,只是形式上通过一下。八点半开会,九点钟结束,休息一个小时,十点举行主席就职仪式,不就行了吗?”
汪精卫心头一震,脉搏也随之加快了!他眼呆呆地望着本多陷于沉思。这就是十多年前,尊称他汪精卫为“伟大的阁下”那个本多吗?噢!对了,他还是二十多年前写《胆魄外交》,鼓吹对中国采取强硬政策的那个本多!
世间事物,总是螺旋形向前发展,往往是过去被否定了的东西,若干年后又出现了类似的重复,同样,往往是过去被肯定的东西,若干年后又被否定了。
“本多先生的话提醒了我。”汪精卫只好忍气吞声,“好!就按先生的意见办。”
阿部和本多乘坐来的轿车,停在会客室门口那宽大的半亭式遮檐下。汪精卫偕同徐珍和褚民谊送他们上车时,本多傲慢地与他握手告别,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二十多年前,本多虽然鼓吹对中国采取强硬政策,但对他汪精卫如同对待孙中山一样十分尊敬。可是,如今,唉!为什么本多还是本多?甚至还不如当年的本多?他今天的南京国民政府主席,与当年的广州国民政府主席和武汉国民政府主席,不都是中国元首吗?区别在哪里?差异又在哪里?
道理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这是因为,现在已不是中国人扬眉吐气和维护祖国主权的孙中山时代,而是他汪精卫一伙奴颜婢膝与日本侵略者签订丧权辱国的《中日基本关系条约》的一九四〇年!
所有这些,汪精卫自然很明白。可是,他与古今中外一切政治赌徒一样,明知输了,但不到输成光棍,就不认输,更不服输。然而,他毕竟是个具有特别思维能力的高等动物,故常常负输之后在精神上暗暗折磨自己。
汪精卫望着阿部和本多的轿车开走,心情无限痛苦。这个本多将来出任驻南京大使,势必成为太上皇!一个小时前,他对阿部即将离任感到痛快,现在又对他产生了真正的眷恋之情。
风还在呼呼地刮,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仿佛大自然在伤感地哭泣。他望着眼前的凄风苦雨,又一次陷于痛苦的沉思,他那美丽的梦又一次被命运击碎!
“上楼休息去吧,先生!”徐珍意识到丈夫心中的难过,柔情地走过去,轻轻地拉了拉他的左臂。
“上楼休息去吧,外面冷,铭弟!”褚民谊知道汪精卫正窝着一肚子火,生怕触怒他,故语调低沉而温和。没有外人在场,他以连襟关系相称汪精卫。
汪精卫并不是没有听见,但他置若罔闻。凝望自己近切而遥远的人生,竟是那么凄苦,那么悲凉,忍不住两行清泪,沿着双颊往下直流。突然,他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拔,每拔一下,喉咙里发出混浊而沉重的一声:“恨!”这个动作重复五次,也的确拔掉了一些头发,只因风大,没能掉在他跟前的水泥地面上。紧接着,是悲愤填膺的捶胸跺脚,活脱脱一个疯子。
徐珍和褚民谊被吓坏了。两人一边嘴里重复说着:“不必这祥,不必这样!”一人挽着汪精卫一只胳膊,搀扶着他去会客室,让他坐在皮沙发上。他的脑袋无劲地倚靠在沙发靠背上,两眼紧闭,一脸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