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辩证法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对立的统一。在日本政府、重庆政府、南京政府之间相互矛盾重重的同时,他们一致感到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在抗战中迅猛发展,严重威胁着各自的利益,都把这两支军队的存在当成心腹之患。于是,矛盾三方在反共上得到相对的统一。
经过上海公共租界工部总办兼总裁费利溥穿针引线,三方代表决定在十一月十七日上午九时,在费利溥的海格路寓所开会,讨论攻打新四军问题。
费利溥的寓所是座有围墙的小花园洋房。为了保证三方代表的安全,规定与会的任何一方都不得带武装随从,警卫工作由费利溥指派工部局的巡捕负责。七点五十分,二十个巡捕开进来了。门口的岗哨由原来的两人增加到四人,其余的十八个巡捕则持枪依次站在内围墙根下,每个人之间的距离保持五十步左右,显得戒备森严。
作为牵线人和东道主的费利溥,在与会三方都给予一笔可观的金钱驱使下,对保证三方代表会议顺利进行显得十分卖劲。他是美国人,二十岁留学中国,在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后,一直在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工作,前年他四十岁时当了总办,去年又兼任总裁。错综复杂的上海社会和错综复杂的公共租界的工作环境,使他学会了几国语言,也使他学会了八面玲珑的应酬本领。今天,清早起来,他就指挥法国籍秘书蓬利士和几个巡捕,张罗布置会议室和准备与会者的午餐。八点四十分,他领着蓬利士走下楼来,对巡捕们的警卫工作进行了检查,边走边重复着一句嘱咐:“今天上午,有个特别会议在我的寓所召开,与会者都是地位显赫人物,你们必须高度警惕,保证与会者们的绝对安全。任务完成了,每人奖赏两块中国银元。”
他得到的反应,是一连串从巡捕们嘴里发出来的坚定和感恩的四个字:“明白!谢谢!”
八点五十分,一辆小轿车驶进来。费利溥见车头上插着的中国国旗上飘着三角黄布条,知道是和平军苏皖边绥靖军总司令胡毓坤的代表、第二军军长刘培绪和他的秘书宋立吾来了。
“欢迎,欢迎!刘将军的时间观念非常强,提前十分钟抵达敝舍。”费利溥与来者一一握手,然后由蓬利士领他们去楼上的三方会议室休息。约摸过了三分钟,蒋介石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的代表,第二十五军军长王仕韬和秘书来了。
“欢迎,欢迎!”费利溥微笑着迎上去,“王将军真是严肃的军人作风,提前七分钟到会。”他伸长脖子望着楼上喊道,“蓬利士先生!请下楼来领王将军他们去会议室。”
刘培绪和王仕韬都是河北沙河人,两人又是四十七岁的同年。刘培绪投靠汪精卫之前是王仕韬手下的师长。今年八月,刘培绪指挥他手下的第二师的一个旅与王仕韬手下的第十九旅,在江苏溧水南边的九龙山打了三天三夜,双方都伤亡两千多人。今天两人一见面,这就成了必然的话题。
“祝贺冀述兄高升。”王仕韬握着刘培绪的手,劈头一句挖苦话。
“彼此,彼此!祝贺春江兄由副职高升为正职。”刘培绪脸上冷若冰霜。
“从刊登在贵方的《中华日报》一则消息看,你我在溧水那次较量之后,汪先生为了表彰冀述兄消灭我五千部队的辉煌战果,擢升仁兄为中央军委委员,为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王仕韬冷笑着讽刺说。
刘培绪见王仕韬揭露他谎报军情骗取荣誉,尴尬了片刻,怪笑一声,说道:“军委委员是空虚的东西,不足挂齿。春江兄从蒋先生手中领取两千元法币的奖赏金,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若将它购买田地,仁兄可以享一辈子田粮之福,为弟的羡慕不已。”
王仕韬一惊。他与刘培绪较量后谎报军情获奖,并未公诸于《中央日报》,只在何应钦主编的机密刊物《军政部半月战况》上有段记载,它怎么被刘培绪知道了?进而想到汪精卫集团的情报工作无孔不入,可得随时小心。
正当刘培绪和王仕韬相互讽刺挖苦时,日军第十三军司令官泽田茂的代表、第一一六师团长酒井纯男和秘书来了。“欢迎酒井将军驾到!九点差一分,将军非常守时。”费利溥说着流利的日语,右手礼貌地一伸,“重庆和南京两方的代表已经来了,请二位上楼去。”
酒井已年过半百,一张扁平的脸,左眼比右眼要小三分之一。两边眼角上有一簇很深的皱纹,好像内心深处的黑思想都集中在那上面似的。在这一簇皱纹里,也流露出他病态似的忧郁。每当他想起自己在苏南战场上越陷越深,那眼角上的皱纹也就越密越深刻。
他与刘培绪是老相识了,因为刘培绪投靠汪精卫是他引的路。但是,近半年来的几次攻打忠义救国军的战斗中,由于双方都想保存自己的实力而配合不密切,彼此间存在着抱怨情绪。
“刘先生可称得上常胜将军,你的第二军从未出现过减员现象。”酒井讥讽刘培绪的部队打仗怕死。
“不敢当,不敢当。”刘培绪说得很巧妙,“鄙人尊酒井先生为师。一切向阁下学习。”
酒井自然明白刘培绪话中的真实含义,本来想说几句气头上的话,但却转变为自我解嘲的哈哈大笑。当费利溥介绍王仕韬与他相识时,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了,脸色也变青了。原来,他的一一六师团与王仕韬的二十五军在苏南地区多次枪炮相见,虽然他打胜仗的次数多于对方,但总觉得是仇人相遇,感到不那么顺眼和舒坦。
“我与王先生是不打不相识啊!”酒井的表情似笑非笑。
“如果不是酒井先生带兵来中国,我们永远不会相识呢!”王仕韬回敬一句,“那就叫作战争缘分吧!”
费利溥感到气氛不对,赶忙从中打圆场,笑着说:“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让它永远成为遗憾而过去吧!今天,三方面在共同的反共事业中,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前进,从而建立起新的友谊和新的合作关系。”
“对!为了消灭我们的共同敌人,让我们永远团结在一起。”刘培绪伸开两手,做了个表示团结的拥抱姿势。
“共产党是我们共同的敌人。”王仕韬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为了早日消灭共产党,我们愿意与酒井先生和刘先生携手前进。”
“高见!王先生高见!”酒井不胜感佩,向王仕韬投去敬仰的一瞥,有了共同语言,感情容易沟通。刚才还被他视为仇敌的王仕韬,转瞬变成尊敬的好朋友。
费利溥对会场的布置是费了番心思的。为了表示团结与平等,会议桌是张红漆大圆桌。
“三位将军先生,三位秘书先生!我和蓬利士先生能够与诸位同桌共商反共大计,感到十分荣幸。”费利溥首先发言,“现在,请允许我以一个美国公民的身份说几句话。举世皆知,美国政府是坚决反共的。正因为如此,半月前,当西尾寿造先生致函给我,由我出面邀请三方代表来上海共商反共大计时,我就不遗余力,立即和蓬利士先生先后赴重庆和南京拜会蒋介石、汪精卫、西尾寿造三位先生,想不到三方一拍即合,实在令人高兴。”他对共产党进行一番诋毁之后,希望这种三方反共会议能够在他的上海寓所多次召开。这不仅因为他对共产党怀有着刻骨仇恨,而且他在其中有油水可捞。
“首先,我谨代表西尾总司令和泽田司令官,向费利溥和蓬利士两先生为促使三方会议的顺利召开进行卓有成效的工作,表示由衷的感谢!向南京、重庆的代表先生致意!”酒井眼角的皱纹一挤,挤出了对共产党的满腔愤恨,“众所周知,早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日本就与德国签订了《日德关于反共产国际协定》,一年后的十一月六日,我们的另一个盟国意大利接受了这个协定,从而成为世界上一支反对共产主义的骨干力量。为了反对我们的共同的大敌,我们应该消除一切隔阂,消除一切成见,乃至消除一切仇恨,同心同德,将各国的共产党一举歼灭之!”
房间里出现了一种豪迈感,仿佛自己都成了英雄豪杰,成了救世主。
王仕韬对共产党进行大肆诽谤之后解释说:“中国的蒋委员长与共产党进行第二次合作,是被迫的,是暂时的,是表面的,是同床异梦。这一点,务必请近卫首相,西尾总司令和汪兆铭先生予以谅解。”
“请允许我以朋友身份向蒋委员长进一言,贵方与共产党第二次合作已经三年多了,还要‘暂时’到何年何月?现在,是与共产党彻底决裂的时候了!如果贵方不当机立断,再与共产党合作几年,中国势必成为共产党的天下。”酒井危言耸听,“与老虎睡觉的人,迟早会成为老虎的腹中物!”
“衷心感谢酒井先生的指点。”王仕韬显得恳切地点点头。
“其实,蒋委员长已与共产党开始决裂了。”
接着,王仕韬介绍了一九三八年三月,国民党山东省主席沈鸿烈指使秦启龙部在博山残杀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三支队干部、战士四百六十余人的博山惨案;同年六月十一日,河北省保安司令张荫梧率领河北民军袭击冀中抗日根据地深县八路军后方机关,残杀干部、战士四百七十余人的深县惨案;第二天,国民党第二十七集团军司令杨森派兵包围新四军驻平江嘉义留守处,枪杀和活埋干部和家属三十余人的平江惨案;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国民党河南确山县县长许公超纠集反动武装一千八百余人,在竹沟镇枪杀八路军留守处医院的伤、病、残废人员及抗日军人家属二百五十余人的确山惨案;以及本年十月上旬,国民第二十四集团军司令韩德勤纠集近十万部队,攻打驻苏北黄桥地区的新四军,被新四军歼灭一万一千余人,八十九军军长李守维在仓皇逃窜中连人带马掉进八尺沟淹死,独立六旅旅长翁达失败自杀,三十三师师长孙启人、旅长苗端体、张能思等以下官兵一万一千余人被俘的黄桥战役,等等反共情况,然后说:
“与共产党彻底决裂,是蒋委员长的强烈愿望呢!所以他对贵国提出的停战和谈条件中的‘共同防共’一条,十分感兴趣。正因为如此,他这次高高兴兴地电令顾祝同司令长官,派代表来上海参加三方反共会议。”
刘培绪想起近两年共产党在报刊发表声讨汪精卫集团叛国投敌的一篇篇檄文,不禁怒火中烧,对共产党大放一通厥词之后,摆出一副预言家的姿态,说道:“现在,在中国有一批初涉世事的年轻人,由于受共产党宣传的欺骗,盲目地跟着共产党走,总有一天他们会悔不当初。究竟是三民主义好,还是共产主义好,哪个最适合中国国情?也许要经过半个世纪,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见分晓。到那时,人们会蓦然醒悟过来,原来是做了场共产主义噩梦!”费利溥、酒井和王仕韬一齐拍手叫好,称赞刘培绪的信口雌黄是科学预言。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大家对共产党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通,彼此之间的思想感情也愈发和谐融洽了。
接着,大家就怎样彻底摧毁新四军茅山抗日根据地展开讨论。三方代表都毕业于军官学校,又都摸了二十多年枪杆子,若避开怕死这一点,都懂得军事上的战略战术,所以,发言很热烈。
“《孙子兵法》里有句名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战胜新四军,不妨找找新四军在苏南地区越战越强的原因。”王仕韬分析着说,“鄙人认为,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他们善于运用天时地利人和。这里说的天时,一是气候,二是时机。新四军不畏艰难困苦,越是风雨交加,越是冰雪严寒,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们越活跃,战斗力越旺盛。他们也善于掌握时机,当对方败退时,他们穷追不舍;当对方疲惫时,他们突然猛袭过来;当对方力量分散时,他们集中兵力避实就虚猛攻一点。”
“对,王先生分析得很对!”酒井钦佩地说,“皇军与新四军有几次交战失利,就是败在他们善于运用天时和掌握战机方面。”
“说到地利,苏南地区崇山峻岭多,新四军可攻可守,可进可退。”王仕韬说,“在人和上,他们与当地老百姓打成一片,老百姓主动为他们通风报信,为他们带路,为他们送饭送茶水,并主动掩护他们。”
“不知新四军给了老百姓什么好处?他们为什么那样死心塌地的拥护新四军?”酒井愤恨地说,“真是不可思议!”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老百姓衷心地拥护新四军,道理如同人每天要吃饭一样简单,但简单的道理中充满神圣和哲理,那就是爱国,那就是以正义战争反对侵略战争,前者必胜,后者必败。酒井感到不可死议,王仕韬和刘培绪的缄口不语,只不过是他们利令智昏,不辨是非,坚持反动立场而已。
经过一番讨论,三方决定凡是驻扎有新四军的村庄,采取抢光、烧光、杀光的法西斯政策,使新四军丧失群众基础,按照西尾的意见,第一仗围攻溧水、高淳,溧阳地区的新四军,酒井部队分三路从北面的句容和东面的金坛、宜兴进发;王仕韬部队分三路从南面的长兴、广德和西面的郎溪进发,刘培绪部队分三路从西面的当涂、芜湖和北面的江宁进发。
酒井缓缓起身,手中的红蓝铅笔指着摆在圆桌上的军用地图,说道:“这样,我们三支部队形成一个纵横江苏、浙江、安徽三省九县,一千余里的大包围圈。包围圈缩小到一定程度时,皇军以歼灭溧阳之敌为主,王先生的部队以歼灭高淳之敌为主,刘先生的部队以歼灭溧水之敌为主。该合作的时候,三支部队团结一心,该分工的时候,各显神通。总之,为了消灭人类的公敌,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地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