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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焚情

【解连环】周邦彦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音信缭邈,虽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去楼空,暗香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言闲语,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落泪。

是的。人无聊、空虚、寂寞了,随手翻开记忆,会看到很多很多废墟里的东西,比如钱包里他或她的相片,比如某个季节互寄的明信片,比如一封拨动心弦的情书……这些,没等到泛黄,就被你匆匆地放一把火烧成灰烬,原本以为时间会将它冷却,然而脑海的深处,仍然有擦不掉的余灰。

爱如梦,想逃离的人提早粉碎,将对方冰冷地留在原地,拥抱孤独,拉长相思。相思恰似连环,每一个人都曾动手去解,却反而被套进去,越箍越紧,藕断丝连的感觉,就像一场风散雨收之后,仍然会留下轻雾薄云。“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爱比恨更让人难以放下,丢不掉,斩不断,依然请求那个人,那个曾经伤害过的人,寄一枝象征爱情的江南梅花,以慰我心。也许这样,这个季节就不会那么萧瑟,那么阴郁。不是每个被伤过的人,都是这么多情、执着,我也曾烧掉我们那些书信,里面的绵绵情话,一字一句,都是当初的缤纷美丽,可如今已是闲言闲语,无关紧要。不禁问,它们在火中是否还有重生的希望?情人断绝、音信寥渺,爱的人依旧在原地,体会烟火,体会浮云,只希望,春天能捎来你的消息。不能遂愿,不能忘怀,就拼命去回忆,使之渐渐成为一种瘾,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周邦彦在词里描写的是一个失恋男子,起伏的情感,矛盾的心理,是这阙词的最大亮点。我一直喜欢周邦彦的词,倒不是因为他头上有“词中之冠”的帽子,而是因为看见了“把闲言闲语,待总烧却”这几个字,当时心里有一种沉下去的声音。感叹,每个人在经历了失恋之后,都想失忆一场,而过去的点点滴滴,又会唤起回忆,陷入痛苦,所以面对它们,真的恨不得付之一炬。

每个拥有过一切又想毁掉一切的失恋人心态。

想起古乐府里,有一首《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有所思即思念的那个人,多用于诗题。女主人公思念的情郎在遥远的大海之南。这种思念的距离远不是现在一个短信、一个视频可以缩短的。

拿什么送给情郎?她想了半天,选择了一根簪子,簪子的两端悬了晶莹剔透的珍珠,看上去精美绝伦。两颗珍珠代表她为他掉过的泪,她想让他了解。但不知是谁传来的消息,说情郎起了二心,有了新欢!乍听之下,她想把情绪稳定下来,落座于尘埃,可偏偏又被狂风一次次扬起。也许是谣言吧?她坐卧不安,渐渐地歇斯底里。她越想越觉得是真的,她一把抓起桌上的簪子,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折断,但力气不够,她又频频地以簪杵地,屡试不成后终于将它扔进火堆里,挫骨扬灰。她告诉自己,从今往后,勿复相思。

由《有所思》里的女子,可以联想到林黛玉的结局。虽然太多人不喜欢高鹗的续书,但写黛玉之死却凄美到极致。《红楼梦》第九十七回讲到,黛玉无意中听到了傻大姐透露出的消息:贾母王夫人凤姐三人商量着要把宝钗许给宝玉。这个消息对黛玉来说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宝钗与宝玉本就是她多年的心病,心病发了,以至于几回吐血,她叫丫鬟紫鹃笼上火盆,将自己的那些诗全都撂在火上。我们平常所熟悉的句子——“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大概也在其中,弹指间都被烧得所剩无几。当然也包括她的生命。

曾经看过一段描述失恋心态的文字:失恋的初期,泪流成河,仍希望彼此再搭一座桥;失恋的中期,寻求安慰,想走出伤心;后期则放低记忆,微笑面对,重新开始生活。记得一个心理咨询师曾说,烧掉过去的书信或照片,是一种逃避与泄愤的心理,从背负记忆,到放低记忆,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其间,努力地毁掉从前,删掉记忆,都不可能在短期内实现。记忆就像梦魇,会纠缠你到心有余悸的地步,越挣脱就越纠缠,每一次尝试都会让伤口重见天日。所以,我们越过悲伤的河流,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要相信,愁,一定会在登上彼岸后,随着船随着记忆,一同沉没。

故事在我们相遇时发生,在我们再一次相遇时结束,一曲离歌,和着细雨,淋湿了所有回忆。坐在屏前,轻轻点击你在我空间里的相册,看着它在左键下转身燃烧。

燃烧后的余烬,等风慢慢吹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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