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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悲画扇

【回心院】萧观音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展转多,理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铺翠被,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原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蒸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蒸熏炉,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

季节不由自主地流转,将冷暖给予了万事万物,我们在感恩的同时,亦被冷暖丈量着人生的长短,不是吗?有时候看一朵花,从暖春到冷秋匆匆地凋零;一颗心,从热烈到冰凉渐渐地死去,或长或短,或短或长。我们试着改变这种规则,可换来的却是大自然的惩罚,有些事物,注定在一个季节里灿烂,而在另一个季节里落寞。

不经意吟咏起纳兰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每个人的初遇,都如白开水一样清澈透明,那是因为,有太多沉渣泛起的结局,令人怀念初见,但毕竟回不去了,回不去那场风花雪月的原点。而画扇,就像受伤的人,总在夏季的时候被人记起,在冬季的时候被人冷落,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曾以此自喻,抒发遭弃的怨情。

古代帝王的后宫,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胜利者凤袍凤冠,坐于云端之上;失败者朝不保夕,幽于别院之中。她们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是想得到皇帝的一声问候,一次临幸,她们自入宫起,就无从选择,要么力争,要么沉沦,所以这并不过分,有谁愿意任藤蔓爬满心墙,然后孤独地老去?有时是出于嫉妒而残忍地报复,吕后将情敌戚夫人,断手断足,抛进厕所,号称“人彘”;有时是为了邀宠而绞尽脑汁,晋武帝喜乘羊车在后宫巡视,嫔妃们为了留住他,纷纷在自己门口洒上盐水,插上竹叶,以求羊车止步,皇帝宠幸。我们不能说狠毒自私是她们的本性,怪只怪,男权社会的齿轮,让她们卷进了同一个轨迹,互相排挤,没有选择。可怜的,依旧是那些脆弱的生命,老去的红颜,一辈子在冷宫里度过残年,我仿佛看见了,蛛丝结网,遍布房梁窗棂,以及她们的世界。

“游丝络网尘作堆”,蛛网结在了一个叫萧观音的女子心里,这十首《回心院》,就是她在失宠时写的,读来缠绵悱恻,凄凉冷寂。

她是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皇后,工书能诗,善弹古筝、琵琶,能自制歌词,深得辽道宗的宠爱。她又不同于献媚邀宠的其他妃子,一见道宗因游猎而荒于政事,便立即讽诗切谏,履行一个后宫之主的职责。

然而辽道宗不是唐太宗,没有海纳百川的胸怀。王鼎的《焚椒录》记载:“上虽嘉纳,心颇厌远,故雍咸之末,遂希御幸。”辽道宗对于观音的进谏,只是表面上接纳,可心里却开始厌倦和疏远她。而她的责任心,也在无情的时光中摔得支离破碎,从那以后,她很少再见到他。

常在想,一个女子能够长久缚住男人的心,不在于她有多美,多有才,多有责任心,而恰恰在于她有多媚。唐代曹邺有两句诗:“见多自成丑,不待颜色衰。”平常一对漂亮夫妻相处久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何况拥有三宫六院的皇帝?所以他永远是走马观花,没等你衰萎就一笑而过。而他的意志就是他的尊严,很少会因为一个女流之辈的犯颜直谏,而产生根本的转移。

观音不是不知道,班婕妤讽谏汉成帝而失宠的故事,以及画扇的比喻,那么无奈,那么悲凉。她如今,就好似一柄画扇,酷暑时还能为道宗带来凉风,一到秋季,自然就被委弃于箧笥之中了。

一枚落叶,一盏灯火,装点了深宫寂寞的岁月。她自创了《回心院》这个词牌名,词中记录了她为道宗做的十件事:扫深殿、拂象床、换香枕、铺翠被、装绣帐、叠锦茵、展瑶席、剔银灯、蒸熏炉、张鸣筝。

她的灵魂是皇帝的,以至于她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他展开,她所做的,只愿他能回心转意,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可是,他对于这一切,真的是无所谓了,懒得去看,也懒得去听。

就在观音对一切失去新鲜感的时候,就在《回心院》墨迹未干的时候,一场灾难正悄悄降临到她头上。宗室耶律乙辛素与观音一家不和,利用叛臣家婢单登对观音的嫉恨,与教坊朱顶鹤勾结,诬陷观音与伶官赵惟一私通。私通的证据,是观音手书的《十香词》,以及纸尾题的一首《怀古诗》,诗曰:“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唯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这诗旨在讽刺汉朝的赵飞燕,却被构陷者说成:“宫中只数赵家妆,唯有知情一片月,是以二句中包含赵惟一三字。”无心的文字,竟成为观音的催命符!

陷文诬词,渐渐渗透到道宗的肌肤,他的尊严荡然无存,他的心脏被啃噬一空。他决定,族诛赵惟一,敕令观音自尽。皇太子和众多公主披发流涕,为母亲求情,道宗给出了拒绝的理由:“朕亲临天下,臣妾亿兆,而不能防闲一妇,更何施眉目腼然南面乎?”没有人能忍受这种羞辱,何况是堂堂天子?如果不严惩,还有谁会尊重他?

在权力斗争的旋涡里,荣辱真的只在一线之间,今天的辉煌,说不定明日就变得灰暗。永远也忘不了观音的死,那是一段狭窄的路走到了尽头,一场倾城的泪也洗不去的冤屈,临死前,她还渴望见道宗一面,然而当她手持三尺白绫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多么可笑的奢望。房间里悬挂着,是她凋零的身影,冷风吹过,似乎什么都带不走。

相信观音临死前是带着羡慕眼光的,她羡慕民间的普通夫妇,虽然贫贱,但是可以安稳地度过每一天,而自己的丈夫身为皇帝,坐拥万里江山,却连一个幸福的笑容都不能长久地给予。但愿来生,可以和一个平凡的男子,简简单单地相守,平平淡淡地相爱。

其实,我们都是人生的一个隐喻,一个象征。在某时,我可以是要你随我下沉的深海,你可以是我在黑暗中生起的火种。然而,当这种隐喻一旦结束,你和我缘分断绝,再无交集。

那柄画扇,晕染了你的血泪,斑斑点点,幻化成倾世的桃花,而人面,永远在一阵春风里错过,然后与孤独的灯火,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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