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敦煌曲子
斜倚珠帘立,情事共谁亲?分明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谁结?
甚人踏破裙?
蝉鬓因何乱?金钗为甚分?红妆垂泪忆何君?分明殿前实说,莫沉吟!
人要尝遍爱的各种滋味,才会真正懂得爱。一路行来,我们免不了经历悲欢离合,我们努力地想回味甜蜜,丢掉酸涩,以为幸福就是前者。可没有尝过酸涩,就决然不会珍惜每一寸甜蜜时光。终有一天,我们会明白,酸甜苦辣都是爱情树上的果实,每一个都体会到了,才是完整的人生。
上世纪初,因为在敦煌石室里发现了大量的民间词曲,这些词质朴清新,毫无脂粉艳丽之气,世人称之为敦煌曲子词。这阕词便是其中之一。
敦煌曲子词有一股浓浓的民间味是不假,而这首词则有一股浓浓的酸味。
这阕词的主角是一对夫妻,丈夫出门在外,妻子守候在家。在无情的命运面前,相爱的人要分散,相知的人要陌生。仿佛时间和空间是感情最大的杀手,不让你我有逃生的任何希望,回首长亭古道,也许碧云已散,芳草已萎,而我们的容颜也在悄悄改变,真的怕有一天,我们的名字会在对方心里抹去,也许是因为,天南地北,彼此不再肯定,不再信任。
有一天,丈夫终于回家,乍进房门时,看见妻子正伫立在帘子前,若有所思,一张脸及衣裳上都有背叛自己的痕迹,不由得怒从心起,还没等妻子开口,就是一连串的质问:
“分明面上指痕新”,妆面上怎么有清晰的指印,你跟谁有了私情?
“罗带同心谁结?”衣带上的同心结是谁替你绾的?
“甚人踏破裙?”什么人踩过你的裙裾?
“蝉翼因何乱?”你的鬓发怎么会蓬松散乱?
“金钗为甚分?”髻上的金钗为什么拆成了单股?另一股当成信物送给谁了?
“红妆垂泪忆何君?”盈盈两颊粉泪,是不是在想别的男人?
老实说,别沉默!
每一句质问,都是无端而来的鞭子,狠狠抽痛了妻子的心,她原以为迎来的是微笑的归燕,谁知道迎来的却是一阵冷风骤雨,空气迅速凝结成一个冰点,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像是一个犯人被法官提审,但她无罪,她立刻打破沉默,为自己所受的一腔羞愤和委屈辩解:
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梦中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自绾,被狲儿、踏破裙。
蝉翼朱帘乱,金钗旧股分。红妆垂泪哭郎君。信是南山松柏,无心恋别人。
自从丈夫走后,她无心恋上别人;脸上的指痕,只是她在梦中抚弄出的;罗带上的同心结,也是她自己绾成;至于微破的裙裾,则是小猴儿所踩;鬓发散乱,是因为不小心让门帘钩扯了;金钗分股是两人分手时各持一份;脸上的粉泪,全然是为了她丈夫。
最后她立誓:“信是南山松柏,无心恋别人。”在花散四溃的声音里,只有松柏能耐住严寒,挺过冬天,它的坚贞忠实,如同我的坚贞忠实,对你不怨,对你不悔。一颗心是一张纸,它,早已被我们的情节填满,别人即使手拈绝世画笔,又何从下手?
信誓旦旦,天日可表。丈夫听后,立刻为自己的拈酸吃醋感到惭愧。
满屋的乌云逐渐散去,这一次她看见了燕子的笑容,脸上是怀疑后的重新信任。他们破涕为笑,共话西窗。
古乐府中也有一首《艳歌行》,醋意盎然: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绽。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一位女主人好心为一个流浪汉缝补衣服,却被回家的丈夫撞见,丈夫起疑,侧身倚门,斜眼望着别处,流浪汉赶快解释:您别疑心,我和你们家女主人的关系如水中白石,清澈见底。
一场误会涣然冰释。脑海中的狂热,心海中的疑虑,经过一番解释,一阵冷静后,终于遁逃地无影无踪。有些事,眼见不一定是实,耳闻不一定是虚,可别人却经常将我们带到一个局限和盲点,从而不能认识对方,认识自己。
比较起来,《南歌子》里的丈夫显得强悍,《艳歌行》的丈夫则稍显懦弱。可有一点相同,他们没有平白无故地吃醋,而且,他们的妻子都原谅了他们,因为越是吃醋,越是在乎。
醋,在菜里,它开胃;在爱情里,它反胃。其实,只要两个人建立了信任,它何尝又不是开胃的?如果真的到了两鬓斑白的那一天,这种滋味,不管多或少,回忆起来都是甜蜜。迷花轻雾,音乐低回,那一段深沉心事,我在体味,而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