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马格利特在布鲁塞尔举办首次个人画展。作品中有幅《迷路的骑士》。那幅画具备他往后得到发展的个人特征。整幅画像在一个拉开的帷幕后面,画中人正策马奔过一块既像蛛网又像棋盘的道路。如果看得仔细,能发现围绕骑士的五棵树其实是五颗巨大的国际象棋棋子。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马格利特也很迷惘。像是一直困扰于这一迷惘,时隔十四年后,马格利特又画了一幅同样名字的画。画中人还是那个骑士,挥鞭策马的动作也还是一样。不过,毕竟隔了这么长时间,那些树长高了,也长密了,但样子没变,还是巨大的国际象棋棋子。
不管马格利特想表达什么,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那个骑士跑了十四年,还是没跑出困扰他的世界。
怀疑主义鼻祖毕洛曾经宣称,现象和一切感知都是虚幻的。从毕洛说出这句话的彼时到今天,中间隔了差不多25个世纪,怀疑主义一直没有退场,它总是以花样翻新的各种形式出现。人接受怀疑主义,就在于人觉得生活和世界总有那么一种虚幻。至少,生命和世界究竟有怎样的谜,到今天也没人破解。
那些越是勤于思索的人,越是感到一些困扰。
远古哲人被空间困扰,现代哲人被时间困扰。困扰的对象变了,困扰的主体却从来没变。为马格利特写传的人,介绍说马格利特精通哲学。其实看他的画也知道,哲学感一直贯穿他的作品。
不论哪个时期的画,马格利特都在表达现代人面临的处境。
也许可以说,现代人的最强处境感其实就是孤独感。不是说现代人不合群。孤独是一回事,合群是另一回事。前者是内在的,后者是外在的。越感到孤独的人,越感到心灵走向世界时的阻碍和困扰,好像世界没打算接受心灵。一个只接受外在和表象的世界,不管多么广袤,也是冷漠的,也可以说是没有情感的。
马格利特的画笔很深地锲入这一主题。他画的大量人物基本上都没有表情,基本上都戴一顶圆形礼帽,好像那些人都像契诃夫的套中人一样,想藏到自己的帽子中去。他画下的骑手也不少,但没一个是跑向令人心旷神怡的未来。
跑不到的原因只有一个,世界发展到今天,始终都未给人指出一条可行之路。人也采取过很多主动方式,例如战争、科技,甚至取消上帝。但人面前的最大障碍,仍旧是时空交织的世界本身。
像所有的哲人一样,明明知道徒劳,马格利特还是想探究这个世界。因此他总是在画中画上一扇窗,画上一扇门,再在门上画出一个洞。他自己说,“通过这个洞,一个人可以看到黑暗。如果把黑暗中的东西画出来,这个形象就可以进一步丰富。”
大概可以明白,为什么在第二幅《迷路的骑士》中,棋子比第一幅的更大,人物却比第一幅的更小。但马格利特将画名照旧,大概也是他更为确信,人始终就在和世界这个最冷漠的棋手下棋,不论何时何地,人总不知道世界的下一步棋会怎么走,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应对。
只是,哪怕在迷路中,人毕竟在应对,这也就毕竟说明,世界还没有下出把人致死的最后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