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史上留下名字的人总是那些个性独特的人,出自他们之手的作品也各具鲜明特点。没有特点就无法形成自己的风格。尽管那些特点不一定让所有人喜爱,但又不可能不让人感受那种只有这个创作者才能提供的独特个性。
在我喜欢的艺术家中,莫迪格利阿尼便是个性最为强烈的画家之一。
即使只翻开近几个世纪的西方美术史,也能一目了然地看到,没有哪个声名显赫的画家没进行过人体和肖像创作。莫迪格利阿尼的毕生精力都放在人体和肖像画之上。人体和人的五官从来不会变化,要在其中画出无人涉及的感受,当然要求艺术家对人的了解达到不一样的境界。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人,人在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感受。了解一个时代的人,也就是了解一个时代。
20世纪的头二十年,正是欧洲风云动荡的年代。艾略特将目睹的世界称之为“荒原”,斯泰因将激变的生活称之为“迷惘”。在莫迪格利阿尼的人体画上,我们同样看到人在那个时代的强烈特征。
从外表上看,那些画就令人一眼难忘。莫迪格利阿尼的人物总是长着一个格外细长的脖子。可以说这是他的表现手法,也可以说这是他对人的独特理解。那些脖子像天鹅、像鹿……但没有哪个比喻真的适合,因为那些脖子表现了人的瞻望—至少我这么认为。人人都伸长脖子对未来瞻望,对自己的生活瞻望,但又不得不卡在自己的时代和环境当中。
除了被政治谎言控制过的民众,似乎没有谁对自己的时代表达过由衷的喜悦;除了一些偶然的瞬间,也似乎没有谁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彻底的心满意足。莫迪格利阿尼对时代的悲观也许比艾略特和斯泰因更为强烈。至少,他也和那些时代代言人一样,体验和咀嚼过生活给予他的一切磨难。面对莫迪格利阿尼的作品,我总是不由会想,如果这个愤世嫉俗的天才转行写作,很可能会在“荒原”和“迷惘”的后面写下“空洞”二字。
“空洞”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其实也是一切时代的特征,进一步说,它是人类的特征。
人从诞生那天开始,就不可避免地面对终极。当那个终极来临,首先取消的就是人活着的意义,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有终极,人活着的意义才会存在。
只是,寻找意义的人,往往只寻找到自己的命运。
命运告诉人的,往往又只是真相。
莫迪格利阿尼的画中人物几乎都被自己的真相笼罩。除了细长的脖子,那些人物还拥有一双被命运挖成空洞的眼睛。譬如《马克斯·雅库布》、《汉卡·兹伯罗夫斯卡》、《戴麦秸帽的让娜·赫伯特》、《安托妮娅》、《维荷斯基》、《马里奥·瓦尔沃格利》、《李普西兹夫妇》等一系列有名有姓的肖像画和一系列闻名于世的或躺或坐的裸妇画像。他们的眼球只剩一对空空的眼眶。在眼珠部分,要么是全部的浅蓝,要么是全部的深黑。这些透不出凝视的眼眶令人格外震动。没有人以这种方式表达过人置身真相的内在悲剧性,也没有哪种方式比这更好地表现了人摆不脱的内在悲剧性。
那些人瞻望到未来,瞻望到不属于他们的时代甚或永恒,但瞻望的结果依然是空洞和沮丧。即使这不是人将经历的全部命运的话,那也至少是人将经历的核心命运。要不然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剧作家创造的悲剧总是比喜剧来得深刻,来得更加震撼人心。
通过各种手法,艺术家们总在告诉我们人生和命运的真相。莫迪格利阿尼甚至用自己三十六岁的短暂一生,告诉我们他确认的全部真相。
那未尝不是艺术和命运从来不变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