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境既被事件控制,也被时间左右。不仅是进行创作的人,还包括面对艺术作品的人。譬如读透纳的画,最好是选择夜深人静之时,至少我就是如此。
透纳的画的确适合在夜晚品阅。尤其那幅《明月》。画中呈现一个海湾,那里风平浪静,几个渔民划船归来。画面最近的船收下帆篷,它后面的那只船似乎航行得意犹未尽,风帆高挂。湾口处有几个隐隐约约的人影,他们已经弃船上岸。整个画面被看不见的夕阳涂抹出令人安静的橙黄。画面正中央是一轮明月。非常圆。
月亮总是让人安静。在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中,很难找到没抒写过月亮的人。将全部绘画献给大自然的柯罗像诗人一样说过,大自然是他唯一不会背叛的情人。如果大自然本身真有情人的话,那月亮肯定是最佳的选择对象。
我不知道透纳留下过什么文字。我偶尔会去猜想,在放下画笔之余,他也许会在随便一张纸上写上一首随意为之的诗歌。因为他的画总是透出一股诗意之感。这也正好对应王维给我的感受。王维的艺术在史上被称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只读到王维的诗,没有见过他的画。但只读他的诗,也能想象他的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境。
透纳让我想到王维,或许就因为在艺术上,他们颇能给人相似的感受。
诗意的追求就是艺术的追求。即使不是全部追求的话,也可以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核心追求,否则我们凭什么去对一件艺术作品产生共鸣?用最简单的话解释共鸣,就是当我们面对一件艺术品时,我们的心弦被它拨动了—反过来说,在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始终有一些心弦潜埋,只要被碰触,它就开始震动。
为什么会被震动?因为它唤起了我们的内心需要。
内心需要什么非常难说,但起码有一点,我们的内心需要安静。
当代波兰电影艺术大师基斯洛夫斯基在接受采访时,对问及他最渴望的是什么时,他回答说最渴望的是在阳台上慢慢地抽完一支烟。
他说出的,其实就是内心对安静的需要。
这个回答之所以成为一个著名的回答,就在于他的个人需要变成了现代人的集体需要。
集体需要的总是集体缺失的。对现代人来说,安静真是太过缺少了。生活总是在横冲直撞,我们也就不知不觉,将强烈的追求依附于外在的物质。外在的一切又无不被速度控制。速度使安静从中远离,变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甚至我们也很少去想到安静,很少去想我们是不是还有另外的需要—这需要是内在的。我们也很少去想,没有内在的生活其实构不成完整的生活。
那些非凡的艺术家所关注的,恰恰就是内在的生活。甚至,他们将这种生活倾泻到作品当中。面对那些作品之时,我们也许能恍然感知,内在的生活并不遥远,也并不模糊,就像晚上的月亮,它夜夜高悬,唤起我们的种种感念。能唤起内心的东西其实就是我们内心的最深接受。月亮不管悬得多高,透纳像是毫不犹豫地便将它画在画布的中心位置。或许,在透纳19世纪的意识里,他是不是就渴望将月亮悬在一代代人的灵魂中央?
让我们去凝视,让我们去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