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家政治中,哪个方面最能体现博弈的精神?是政治斗争、人事任免、对外战争、皇位更替,还是其他的?可能,最能体现博弈精神的国家行为,当数外交。
外交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一种政治往来,外交的关系如何,受到各种因素的左右,包括各国的国力、传统、周边形势、政治文化、领导思维等等。而这些,只是外交活动和外交关系的一个背景因素,也就是说,这些只是一个必备的先决条件,并不是说这些决定一切。如果说有了这些因素,外交关系就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一种模式,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是那样,根本就不需要外交官了,只要各国把自己国内外形势做一份报告,互相传阅一下,外交关系就可以套用各种模型来建立了。
外交活动之所以令人注目,就在于它不止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一种力量与形势对比,而且还是外交官个人智力与战略眼光之间的比拼。不同的外交官,在处理同样的外交问题时,会根据他们自身的经验和思想去制定不同的对策。
每个外交官都有独特的风格,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无法成为一位出色的外交官;同样,每一件外交事务都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不同的外交官处理起来,就会产生不同的后果。在考虑了国家与政府的利益之后,外交官个人的风格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外交官喜欢讲“大战略”,而外交官心中的大战略,不外乎是以智者的思维或者强者的逻辑去推动外交活动。在信息资源不确定的古代,更是如此。
性格决定命运
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思想界中,有一个学派曾经兴盛一时,那就是“纵横家”。纵横家具体做的是什么?简言之,就是鼓动唇舌、到处游说,进行外交活动,间或带有一些间谍和欺诈行为。纵横家的主要人物,都是在当时声名显赫的外交家,其中最为知名的,就是推行“合纵”学说的苏秦,和倡导“连横”战略的张仪。纵横家这个学派的名称,就来自于这两种大战略。
当时的情况,是秦国的实力强大,经过商鞅变法之后,在军事和农业上有了长足的发展。一方面,对军功进行重赏,凡是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人,都有可能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士兵变成有爵位的贵族;另一方面,对农业重点扶植,鼓励人民进行农业生产,打击工商业者的投机活动,为秦国提供一个强大的经济后盾。商鞅变法令秦国脱胎换骨,成为战国七雄里面最有威胁的一个,而且秦国的军事行动一次比一次成功,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其他国家的利益,甚至生存。
面对这种形势,东方六国都在为自己的国家利益着想,想要制定出一个万全之策,能够保全国家,不受秦国的侵扰。只不过,因为各国都拘泥于自己的本国利益,所以没有达成长期的共识。
随着秦国日趋强大,要保护自身利益的迫切要求激励着各国统治者做出抉择,而“合众弱以攻一强”的合纵理论和“事一强以攻众弱”的连横学说就应运而生了。
而这两个大战略计划的出台,又和两个有着传奇色彩的人物联系起来。他们有着几乎相似的经历和志向,对当时局势的理解也十分接近,但却制定出了不同的解决办法。
苏秦是东周雒阳人,他曾经到东方的强国齐国拜师求学,在鬼谷子先生门下学习——战国时代的很多人据说都曾经和鬼谷子学习过,学习的内容也不尽相同,有的学习军事,有的学习政治,有的学习算命,有的学习长生不老,由此看来,如果真的有一位鬼谷子,那么他不但很长寿,而且是个百科全书式的大师。
其实,从苏秦的经历看来,他游学齐国可能是真的,但是他跟随哪个老师学习,却是一个疑点,也许那位老师不大出名,所以他在出师之后求职会冒充鬼谷子的学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他外出游历多年,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弄得自己穷困潦倒,狼狈地回到家里。兄嫂、弟妹、妻妾都私下讥笑他,说:“我们周国人的习俗,人们都治理产业,努力从事工商,追求那十分之二的盈利为事业。如今你丢掉本行而去干逞口舌之能的事,结果没有成名,反而害得自己穷困潦倒,不也是你自己的造化嘛!”
苏秦听了这些话,暗自惭愧、伤感,就闭门不出,把自己的藏书全部阅读了一遍。说:“一个读书人既然已经从师受教,埋头读书,可又不能凭借它获得荣华富贵,即使读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可见,苏秦并不是想做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而是要做一个能够迅速致富的商人。他这个商人与其他商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其他商人靠自己的本金和货物致富,苏秦则要靠自己的头脑和口才致富。因此,苏秦后来提出的合纵计划,我们不能认为那是他一生都在追寻的一个救世良方,那只不过是他自己糊口的本事罢了。他自己对那一套理论也许并不信仰,但那是他用来推销自己的敲门砖,因为各国的君主需要这个理论。
苏秦觉得自己平生所学没有什么用处,于是就想另辟蹊径,把自己塑造成为一个君主喜欢的人,这样要获得一个职位就没有那么困难了。他找到了一本很古老的书,叫做《阴符》,书的主要内容,大概就是那种“君臣关系学”、“与上司相处的秘诀”、“做下属的八十八项注意”之类的东西。
穷困潦倒的苏秦觉得这本书是让他受欢迎的速成办法,就一心一意地伏案钻研。他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探寻书中的奥妙,觉得自己找到了与国君相合的门道。苏秦满怀希望,激动地说:“就凭这些足可以游说当代的国君了。”他求见并游说周显王。可是显王周围的臣子一向了解苏秦的为人,觉得他是一个夸夸其谈而言过其实的人,都瞧不起他,因而周显王也不信任他,苏秦的求职再次失败了。
于是,他向西到了秦国。秦孝公已经死了。苏秦游说秦惠王说:“秦是个四面山关险固的国家,为群山所环抱,渭水如带横流,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这真是个险要、肥沃、丰饶的天然府库啊。凭着秦国众多的百姓,训练有素的士兵,足以用来吞并天下,建立帝业而统治四方。”
秦惠王说:“鸟儿的羽毛还没长丰满,不可能凌空飞翔;国家的政教还没有正轨,不可能兼并天下。”当时秦国刚刚处死商鞅,讳恨游说的人,因而不任用苏秦。苏秦只好继续向东游历,到了赵国。赵国的国相奉阳君不喜欢苏秦,苏秦的求职计划再次落空了。
这以后,苏秦意识到,如果自己单靠口才去说服一个国家的国君重用自己,是很难的事情,但如果在外交问题上做文章,让自己成为一个国际关系的重要角色,就很可能被各国欢迎了。因此,苏秦开始钻研让各国接受自己的大战略——合纵。
而“连横”政策的出台,更是富有戏剧性,那是因为这一政策的缔造者张仪是被苏秦推上这条生存之路的。
张仪是魏国人。当初曾和苏秦一起师事鬼谷子先生,学习游说之术,苏秦自认为才学比不上张仪——这是十分危险的,因为苏秦比张仪早出师,先占有了政治资源,如果他要排挤张仪,简直是易如反掌。
张仪完成学业,就去游说诸侯。那时,苏秦已经说服赵王,开始和其他的国家缔结合纵联盟,可是他害怕秦国趁机攻打各诸侯国,盟约还没达成之前就遭到破坏。又考虑到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派到秦国,于是派人暗中引导张仪说:“您当初和苏秦感情很好,现在苏秦已经当权,您为什么不去结交他,用以实现功成名就的愿望呢?”张仪闻讯前往赵国,呈上名帖,请求会见苏秦。
苏秦却故意告诫门下的人不给张仪通报,又让他好几天不能离去。拖了好几天才接见了他。接见张仪的时候,苏秦让他坐在堂下,赐给他奴婢下人吃的饭菜,还屡次责备他说:“凭着您的才能,却让自己穷困潦倒到这样的地步。难道我不能推荐您让您富贵吗?只是您不值得录用罢了。”说完就把张仪打发走了。
张仪来投奔苏秦,自己认为都是老朋友了,能够求得好处,不料反而被羞辱,很生气,又考虑到诸侯中没有谁值得侍奉,只有秦国能侵扰赵国,于是就到秦国去了。
不久,苏秦对他左右亲近的人说:“张仪是天下最有才能的人,我大概比不上他呀。如今,幸亏我比他先受重用,而能够掌握秦国权力的,只有张仪才行。然而,他很贫穷,没有进身之阶。我担心他以小的利益满足,而不能成就大的功业,所以把他召来羞辱他,用来激发他的意志,你替我暗中侍奉他。”
然后,苏秦禀明赵王,发给他金钱、财物和车马,派人暗中跟随张仪,和他投宿同一客栈,逐渐地接近他,还以车马金钱奉送他,凡是他需要的,都供给他,却不说明谁给的。于是张仪才有机会拜见了秦惠王。惠王任用他做客卿,和他策划攻打诸侯的计划。
这时,苏秦派来的门客要告辞离去,张仪说:“依靠您鼎力相助,我才得到显贵的地位,正要报答您的恩德,为什么要走呢?”
门客说:“我并不了解您,真正了解您的是苏先生。苏先生担心秦国攻打赵国,破坏合纵联盟,认为除了您没有谁能掌握秦国的大权,所以激怒先生,派我暗中供您钱财,这都是苏先生谋划的策略。如今先生已被重用,请让我回去复命吧!”
张仪这时才恍然大悟,说:“唉呀,这些权谋本来都是我研习过的,而我却没有察觉到,我没有苏先生高明啊!况且我刚刚被任用,又怎么能图谋攻打赵国呢?请替我感谢苏先生,苏先生当权的时代,我张仪怎么敢奢谈攻赵呢?”
——因为苏秦把自己推向了秦国,所以张仪就不顾秦国的国家利益,只为了他和苏秦之间的情谊,这样做出来的连横战略,又怎么能算客观可行呢?
可见,无论苏秦还是张仪,无论合纵还是连横,这些战略和制定战略的人,都是任由自己的性格来行事的,而且是因为他们命运中遭遇的各种处境作为制定战略的出发点的。
慷慨陈词的背后
苏秦和张仪的外交策略,都是靠着他们出色的论辩才能来实施的,而他们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之后,难道真的是那个宏伟的大战略吗?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因素在里面?
事实上,一个有个性的外交家,并不只是在反复论述自己的观点,而是从各个侧面来映衬出只有自己的战略计划才是可行的,并且指出各种长期与短期的利益回报。只有这样,才能让当政者放心、满意,否则,他们是不会买苏秦、张仪们的账的。
苏秦屡次求职失败,张仪被苏秦“逼上”投靠秦国的道路,他们此后的言行,都是一面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地位,一面打动执政者为目的的。
苏秦在几次失败的求职经历之后,做好了计划,又去燕国游说。他劝燕文侯说:“燕国东边有朝鲜、辽东,北边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滹沱、易水,区域纵横两千多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战车六百辆,战马六千匹,储存的粮食足够用好几年。南有碣石、雁门的肥沃土地,北有红枣和板栗的收益,百姓即使不耕作,光是这红枣、板栗的收获也足够富裕的了。这就是所说的天然府库啊!”
这是苏秦导入自己论辩主题的技巧,他并不是上来就陈述燕国的弱点,而是先把燕国周边的形势做一个客观的描述,然后指出燕国的优势和长处。这样一来,燕王听着就舒服很多,容易继续认真听他的陈述了。
苏秦接着切入了正题:“能够安居乐业,没有战事,看不到军队覆灭、将领被杀的情景,没有谁比得上燕国。可是,大王知道原因吗?燕国不被敌人侵犯的原因,是因为赵国在燕国的南面遮蔽着。秦国和赵国发动五次战争,秦国胜了两次而赵国胜了三次。两国相互杀伤,彼此削弱,而大王可以凭借整个燕国的势力,在后边牵制着他们,这就是燕国不受敌人侵犯的原因。况且秦国要攻打燕国,就要穿越云中和九原,穿过代郡和上谷,远离几千里,即使攻克了燕国的城池,秦国也考虑到没法守住它。秦国不能侵害燕的道理很明显了。
“如今赵国要攻打燕国,只要发出号令,不到十天,几十万大军就会挺进到东桓驻扎了,再渡过滹沱,涉过易水,用不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到燕国的都城了。所以说秦国攻打燕国,是在千里以外打仗;赵国攻打燕国,是在百里以内作战。不忧虑百里以内的祸患而重视千里以外的敌人,再没有比这更错误的策略了。因此希望大王与赵国合纵相亲,把各国联成一体,那么燕国一定不会有所忧虑了。”
苏秦这一番论述,则是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说出了燕国所处的优势地位和潜在的危机。尤其是把赵国对燕国的威胁说得十分透彻,不得不令燕国国君震撼——但是,说出这样一种现实,可以有不同的解决办法,苏秦就在说出事实之后,引出了自己的战略:合纵。燕王在被苏秦点破的现实震撼之后,已经失去了判别能力,只能顺着苏秦的思路走了。
果然,燕文侯说:“您说的当然不错,可是我的国家弱小,西边又紧靠着强大的赵国,南边接近齐国和周国,齐、赵都是强国啊。您一定要用合纵相亲的办法使燕国安全无事,我愿倾国相从。”如此简单,如此容易,苏秦就接到了他的第一份外交订单。
燕王赞助苏秦车马钱财到赵国推行合纵政策,这时那个讨厌苏秦的奉阳君已经死了,苏秦就趁机劝赵肃侯说:“我私下为您考虑,没有比百姓生活的安宁,国家太平,并且无须让人民卷入战争中去更重要的了。使人民安定的根本,在于选择邦交,邦交选择得当,人民就安定;邦交选择不得当,人民就终身不安定。假如赵国与齐、秦两国为敌,那么人民就得不到安宁。如果依靠秦国攻打齐国,人民也不会得到安宁,假如依靠齐国攻打秦国,人民还是得不到安宁。所以想要计算别国的国君,攻打别人的国家,常常苦于公开声明断绝跟别国的外交关系,希望您小心谨慎,不要轻易把这话说出来……”
在赵王面前,苏秦依然使用“事实震撼、理论诱导”的办法,把自己的合纵战略抛出,让赵王在他的言辞之下倾倒,接下去,苏秦就开始用利益来说服赵王了:“现在如果大王和秦国友好,那么秦国一定要利用这种优势去削弱韩国、魏国;如果和齐国友好,那么齐国一定会利用这种优势去削弱楚国、魏国。魏国衰弱了就要割地河外,韩国衰弱了就要献出宜阳。宜阳一旦献纳秦国,上郡就要陷入绝境,割让了河外就会切断上郡的交通。楚国要衰弱了,您就孤立无援。
“而如果秦国攻下轵道,韩国的南阳就危在旦夕,秦国要强夺南阳,包围周都,那么赵国就要拿起武器自卫;假如秦国占据了卫地,攻取了卷城,那么齐国一定会向秦国俯首称臣。秦国的欲望既然已经在山东得逞,就一定会发兵向赵国进犯。假如秦军渡过黄河,越过漳水,占据番吾,那么,秦、赵两国的军队一定要在邯郸城下作战了。这就是我替您忧虑的原因啊。”
苏秦用推测的办法把赵国和秦国交好的可能推向了一个绝境,让赵王认为与秦国结交只能让自己的国家灭亡,赵王的思路在这里走进了死胡同,只等着苏秦为他指点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