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弓口”暗含“李弘”二字,在民间有着广泛的影响和强烈的号召力,自东晋以来,假托李弘名义的起事连绵不绝。这本来是民间宗教的一种传言,但是隋炀帝听了安伽陀和宇文述的话,越发疑心,就联想到,李浑有一侄儿李敏,小名“洪儿”。“洪”字与“弘”同音,隋炀帝就隐约觉得,可能李浑的侄子李敏,就是那个能够成为宗教预言里面所说的“李弘”的天子。于是,隋炀帝动了杀机,将李浑、李敏及其亲族三十二人全部杀害。
无论是隋炀帝,还是宇文述,都没有想到,隋炀帝对民间传言的恐惧和打击,令“李氏将有天下”这个传言有点走向“真实”的味道了。
因为有隋炀帝的杀人行为推波助澜,加上隋炀帝的暴虐统治,人们从模糊的希望宗教人物“李弘”转世来拯救自己,转而相信真的有一个姓李的人能够成为消灭暴君的英雄了。
李密、李渊、李轨就成为因此而受益的人。
李密虽然也是李氏子弟,但是他家族人丁稀少,虽然他也曾做过隋朝官员,但是一直没有受到重用。后来,因为隋炀帝变本加厉地猜疑姓李的人,所以李密就外出逃亡说服那些起义者和帝王豪强听从自己的计策,推翻隋炀帝。一开始,那些人都不把李密的话放在心上,后来,他们渐渐觉得李密就是那个谶语里面所说的将要实现“杨氏将灭李氏将兴”预言的人。于是,李密的地位渐渐重要起来。
有一个叫李玄英的人趁机锦上添花,说他听过一首歌谣,内容是:“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他还解释说,“桃李子”实说逃亡的李氏之子;“皇”与“后”,就是指君主;“宛转花园里”,是说隋炀帝将在扬州回不了京城;“莫浪语谁道许”,就是秘而不宣,那就是指李密。
李玄英这番话,把李密推上了神秘的顶峰,让人们觉得李密就是隋朝的克星。李玄英的表现,就像隋炀帝面前的术士安伽陀一样,是一个靠对玄怪预言进行解释,而带有强烈针对性的。李密后来成为瓦岗军的领袖,不能说不与此谶语大有干系。不过,当时不但李密一个人想独占这条信息,李渊也是十分急于对信息进行解释的。
李渊经常私下和人说,自己的姓名出现在图谶上,说明自己将要取代隋朝。当时他的长子李建成在河东身边只有次子李世民。李渊对李世民说:“隋朝气数已尽,我李家就是顺应天意将要称帝的人。我们一定要有所准备。”当时李渊也听过一首——也许是李渊授意手下传播的——《桃李子歌》里面说:“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这里面,“李”就是李渊的姓氏,“桃”当作陶,是“陶唐”的意思,那是上古的帝王,恰恰李渊在隋朝被封为“唐公”。当时,山西一带的人民都在唱这首歌,李渊十分满意,经常对李世民说,我们要一举成功,来应验谶语。从此以后,李渊开始招兵买马,准备起事。
如果说,李渊和李密是前两个利用谶语来抬高自己,而且还做得比较巧妙的人,那么李轨借图谶突出自己,就是东施效颦了。
李轨在隋末时候担任武威鹰扬府司马这是一个地方上的军事官员。李轨家境殷实,喜欢武学,经常结交一些江湖朋友。在隋炀帝统治最脆弱的时候,西部的薛举在金城起兵,李轨和同乡曹珍、关谨、梁硕、李贝斌、安修仁等商议说“现在我们不如齐心协力去抗击薛举,保有河西之地,静观时局变化。”然而,在他们推举一名领导者的时候,大家都互相谦让,最后还是曹珍提议,说图谶上有“李氏当王”的预言,现在我们这群人里面有李轨,这就是天命,说明李轨注定要做我们的领导者。于是,李轨爽快地接受了推举,成了一支叛乱队伍的领袖。如果说李密和李渊确实是在让自己成为合乎谶语上预言的人物,那么李轨则是仓促上马,他只是提到自己的姓氏,而没有把自己的名字符合图谶这一重要问题解释清楚,显得十分站不住脚。
到了李渊借助道教的图谶来宣扬自己的合法性地位时,对传说和谶语资源的争夺才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道教在初创时期,充分吸取和运用了东汉的谶纬之学,将其演化为道教图谶,其功能之一就是作宗教式的政治预言,预告王朝更替、人物兴衰和符命所在。六朝政权更迭频率高、政治不稳态加剧,更使道教符谶成为政治舞台上的活跃角色。
在中古历史舞台上演出的诸多道教图谶中有一个最引观众注目,即东晋以来流传于世的“老君当治,李弘应出”。李弘是道教的宗教人物,据说是太上老君转世治理天下时的化名。从322年到416年,前后不到百年,东起山东,西至四川、陕西,南到安徽等地,均有人以李弘名义领导农民起义。这条道教图谶的地域之广泛性、时间之持久性都非其他图谶可比。
隋文帝建国之后,对图谶严加禁止。但图谶并不是统治者想要禁止就能灭绝的,它有其产生的土壤,那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黑暗统治。隋炀帝时期,社会上的造谶者仍然不断。到隋末,各种符谶蜂起,而有关李弘的谶语仍颇有市场。隋炀帝大业十年(614年)二月,扶风人唐弼举兵造反,聚集了十万人马,号称李弘为天子,唐弼自己则称唐王。
但当时更为流行的是李弘之谶的变种,即“李氏当为天子”、“老子将度世”等一类不确指的符谶以及通俗化的谣谶。由于隋末天下大乱,出现改朝换代的迹象,政治预言家们便粉墨登场,李姓当王之谶随之不断涌现。这些谶语搞得隋炀帝疑神疑鬼,所以才会有杀害李浑一家三十二人的举动。
社会上都已经知道隋炀帝害怕姓李的人,于是姓李的人如果参加起义,必将大受欢迎。起义的群雄中,姓李者也经常以“名应图谶”为借口,想要称王称霸。
对于图谶、歌谣等资源,各人的解释更是全不相同,当经过各自的改造,以符合自身口味的需要,但都起到了号召人心的效应。
资源生产与舆论销售
人们不禁要问:隋末社会上如此多彩的关于李氏当兴的谶语及歌谣来自哪里?答曰:其源盖出于道教,出自道士们的杰作。
道教在东晋南北朝时期制作了大量李弘的图谶,到隋末改朝换代的征兆再现,精通政治力学、好为政治预言的道士们又纷纷依据新的形势搞新的创作。这些作品形式诡秘,内容是对未来政治发展趋势的分析预测,乃李弘图谶的进一步发展。
楼观道士岐晖的预测代表了一部分道教中人的意见。大业七年(611年),隋炀帝亲驾征辽,岐晖对弟子说:“天道将发生改变,我已经看出来了,不过是几年之间的事情了。”有弟子问他将来会怎样,他回答说,太上老君的子孙将治理天下,此后道教将兴盛起来。几年之后,隋朝果然纷乱并起,而且天下被李渊所夺得。
分析建立于现实政治基础之上,且表达了道教的政治愿望:老君子孙治世,弘扬道教。此时道教的预告还不具体,随着政治格局的明朗化,道士们的预言明确有所指。茅山道士王远知向李渊密告符命,说李渊是正在沉潜的真龙天子,自己受到天命的感召前来报信。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617年),也就是李渊起兵的那一年,据说太上老君在终南山出现,而且还告诉在此修行的李淳风“唐公受命”的预言。李淳风出自世代信仰道教的家庭,所谓太上老君的话云云,只不过是李淳风自编自演的一出神话剧。
这时,当年曾经做出预言的道士岐晖也测定了谁是真命之主。在唐高祖李渊刚刚起兵的时候,李渊的女儿平阳公主也起兵响应,当时岐晖就向平阳公主提供粮草作为资助,当李渊来到时,岐晖故意宣称李渊就是将要平定四方的真命天子。
唐高祖李渊即位之前,大臣裴寂等依照当年汉光武帝获得著名的图谶“赤伏符”的旧例,上奏说,太原有一个慧化尼唱了一首歌谣,内容是“东海十八子,八井唤三军。手持双白雀,头上戴紫云”。还说“西北天火照龙山昭,童子赤光连北斗,童子木上悬白幡,胡兵纷纷满前后。拍手唱堂堂,驱羊向南走”。这类歌谣、诗谶正和《桃李子歌》相差无几,运用隐喻暗示、拆字和谐音的手法,宣告李渊是上天指定的统治者。在这些歌谣里面,李渊的名字被拆作“童子木底百丈水”,至于“白雀”、“白幡”,则是因为李渊起兵的时候,服色、旗帜的颜色都以白色为标记。
这首诗谶,在李渊手下大臣的督促下问世,完全适合建立李唐政权的需要,证明李渊的龙袍加身乃是天意使然。这些歌谣的制造者,大概是李渊集团中出身道士的人,这是他们的本行。这类谣谶本已遍于天下,但口头传播,未免各说不一,现在按现实政治需要改定成文字后,再流布出去,更使人人皆知,还以为这真是上天的预兆。这就是唐高祖从道教符谶处窃取的丰厚政治收益。不仅李渊集团,隋末诸多豪雄都不同程度利用了道士制谶和已然流传的道教图谶。
那么道士们何以要如此竭尽全力制作图谶呢?佛教深深知道“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吾教盛衰常与帝道相望”。道教同样坚信这些道理。试看许多道教谶语谶谣都附加着使“吾教大兴”的条件,即可明白这是道教和未来国主的政治交易。为了达到“法事立”、“吾教盛”之目的,道士纷纷寻找新的国主,制谶作符,改换门庭。不仅如此,道士们还侧身隋末群豪逐鹿中原的问鼎之争,为自己所认定的新主人效力。
其实,不止是李渊受到道教的图谶支持,王世充、李密等其他豪强军中也都有道士参与其政治军事斗争,有的作谶,有的作战略上的谋划,有的干脆脱下道袍换上官服,有的则身在山林心存魏阙,目的都是要新桃换旧符,求取道教的生存与发展。
道教积极议政参政,从隋末各大政治集团来说,也都尽力延用争取道教力量,特别是利用道教善于制谶作符的特色为本集团作政治宣传,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各政治集团用封官、许诺弘教等方式拉拢上层道士为自己服务。这之中,李渊集团可说是做得最高明的。
其对道教图谶的利用更是十分自觉地以之作政治宣传,而且在利用道教符谶上,唐高祖比李密技高一筹。李渊善于运用道家权术,示之以柔弱,在条件不成熟时表面上小心避开图谶,而李密则刚愎自用,过早运用符谶,结果树大招风。由于李密过于张扬,隋炀帝认为符谶应在李密身上,故把注意力集中在李密身上,而不及西顾李渊,这就使李渊保存了实力,得以从容布阵,剪除群雄。
李密谋杀翟让而独占瓦岗基业,十分自满,还曾经写信给唐高祖李渊,信中说自己“以天下为己任”。李渊对此的态度是,进行虚伪的奉承和赞美,让李密更加自满,而李渊则不动声色地扩大地盘、增强实力。李渊在运用道教图谶上的老谋深算,于此可见一斑。
由于道教图谶在李渊建唐过程中发挥了特殊的功用,道士们多次受到唐高祖的封赏,道教也得到李渊的大力尊崇,把道教排在儒家和佛教之前,成为三教之首席。唐高祖的种种崇道举动,实因道教为其预告符命也。
综观唐高祖创业与道教图谶,可得如下结论:
第一,在古代传播媒介不发达的情况下,图谶、谣谶便成为古代中国政治生活里一种重要的大众传播媒介。道教图谶以宗教为形式,以政治为主要内容,用一种神秘方式传出信息,具有强烈的政治宣传鼓动效应,特别是在改朝换代之际,更具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权威性,颇能打动人心,招徕人才,出现“英雄相附”的场面,又能震慑政治对手,起到心理战的作用。这就是道教图谶的政治宣传心理效应,动摇了敌人军心,唤起了人心归向。道教图谶之所以能起如此大的政治宣传心理效应,和中国古人群体潜意识中的“天命”心理有关,所谓“百姓顺昊天之命”,这就是普通人的政治心理定势。李渊所谓:“近世时运迁革……历数有归,实惟天命;兴亡之效,岂伊人力。”
用现代政治宣传心理学的眼光看,道教图谶用社会的暗示使人们的“天命”心理定势具体到某人身上,让人们相信此人是天命的代表者,产生众望所归的效果。而得人心者得天下,道教图谶成为得人心的舆论工具,起到了令群雄纷纷“归唐”的舆论导向作用。在这一点上,李渊可以说运用之妙,炉火纯青。
第二,图谶又是所谓应谶者的兴奋剂、镇定剂和强心剂。比如李密始终认定自己是符谶所在,所以他不甘心屈居人下。他后来投降唐朝之后又发动叛乱,除了其他因素外,图谶对其认识心理有重大影响。李渊也是如此,他多次在诏文中称“朕受天明命”、“受命”,宣称唐军是“天军”,大有一副顺应天命、替天行道的气势。特别当有人把他是天命体现者的信息反馈回来时,更加固了其自信心。
第三,李渊对图谶的利用是双向逆反的,即只准自己放火,不许他人点灯。因为“膺录受图”,乃国之利器不可假人,只可私有,故李渊一上台便于武德元年(618年)六月颁布诏书,禁止私人散布谣言、图谶,只能由国家进行解释,由国家进行管理。李渊从图谶中获得了支持,也知道图谶对政治的重要性,所以开始严加控制,以防其他人也利用图谶来发动叛乱、篡夺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