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谚语,叫做“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似乎在人们眼中,强者之间的争斗必然要以鲜血和生命作为牺牲来画上句号。但问题是,为什么“二虎”一定要相争?
一个最简单的解释,是“一山不容二虎”——在某个区域或者某个领域之内,绝对的霸权只能有一个,这种霸权的确立又要靠血拼来实现。那么,我们应该追问一句,为什么一定要确立一个霸权,而不是互不干涉,就像老子所说的那样“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呢?
霸权的确立要一个基础,这个基础就是排他性的资源占有。这种对资源——上至统治权、司法权和行政权,下至山川土地人口牲畜的垄断,并非是自然形成的,而是要靠征服和掠夺得来,所以,称霸之心一起,争端也就在所难免。只不过,有的霸权是建立在对百姓的掠夺之上,有的霸权是建立在对阻挡自己称霸的其他强者的征服之上。
强者之间的对抗是征服与被征服。那么,争霸的过程中,互相厮杀所造成的家仇与争夺资源所产生的国恨就会交织在一起,而国恨家仇盘绕在一起,催促着强者向对手讨还血债的同时还要尽情盘剥,这就是二虎相斗最为残酷的关节点。因而,争霸之心一起,便再无安宁,也再无仁德的存在。
比如,春秋时期的吴越争霸战。
霸业创建时期的原始积累
春秋时代的吴国和越国,僻处东南一隅,往往被中原的几个大诸侯国视为化外之乡。人们对这两个国家的印象,基本上就是“断发文身”——这是以礼仪之邦自诩的大诸侯国所不齿的“蛮夷”特征。事实上,吴越两国不受重视,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文化,而是因为他们的实力无法与中原的几个大国抗衡,其实秦国又何尝不是出自西戎的“野蛮”国家呢,但是秦国的实力却让齐、楚、晋这些诸侯不得不另眼相看。
所以,吴越两国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如何让中原大国承认自己,如何建立霸权与几个大国分庭抗礼,一直是他们心中的梦想。——要知道,吴国和越国也并非真的是蛮夷之邦,他们都大有来头。据说,越王的祖先是夏禹的后人,吴王的祖先则是周文王的伯父。如何将祖先的荣耀发扬光大,是这两个国家的君主梦寐以求的。不过,因为地处偏僻,人才匮乏,这两个国家一直都没有发展起来,不过倒也相安无事,很少有大规模的战斗。
然而,到了吴王阖闾在位的时候,吴国的国势一下子有了改观。一方面,是因为经过几代吴王时的积累,吴国的兵马和财富已经有所增加。另一方面,是来自其他各国的英雄人物加盟吴国,为吴王出谋划策。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著名的军事家孙武和文武全才的伍子胥。在他们的协助之下,吴国的军事实力大增,内政也有了很大的改善,因而吴王阖闾发兵攻打老牌霸主楚国,攻下了楚国的都城,一时威震四方。
这个时候,吴国已经具备了争霸的条件,至少在军事上已经可以做一个征服者。不过,虽然吴国在对楚国的军事打击上取得了胜利,但是吴国的经济实力和外交实力却无法与楚国相比,楚国在秦国的支援下,吴王阖闾不得已下令从楚国撤军,结束了对楚地短暂的军事占领。
对楚国占领的失败,令吴王阖闾和他的大臣们意识到:如果要成为真正的霸主,只靠军事强大是不行的,还要有坚实的经济后盾,而充实经济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对自己附近的弱小国家进行欺压与盘剥,先获得地区霸权,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称霸动作。
吴国选择的盘剥对象,就是它的近邻越国。
在当时,越国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军事上都无法与吴国相比,但是越国也同样认识到了吴国的称霸野心。面对日益强大的吴国,越国的统治者觉得自己的统治岌岌可危。
为了防止国家被吴国吞并,越王允常想要先下手为强,于是他在公元前505年(当时是吴王阖闾十年)春天,趁着吴王阖闾驻军楚国郢都,国内防守空虚的时候举兵伐吴。当时,吴国刚刚取得了对楚国战争的胜利,吴王阖闾也沉浸在征服楚国建立霸权的快乐之中。此时的吴王没有想过回头来收拾越国,他的理想是把势力插进中原,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原霸主。然而,越王允常却十分敏锐地感觉到,一旦吴国在楚国的战争上受挫,马上受到吴国威胁的必然是越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这是吴越之间的首次角逐,也是两国血仇的开端。对吴国而言,越国的偷袭是不义之举,而且属于乘人之危,做法十分卑鄙;对越国而言,这是一个绝妙的良机,只要吴王阖闾的主力军队陷入楚国的纠缠,越国就可以付出极小的代价占领吴国的本土,切断吴国的供给和后援,从而消灭吴国,将生长在襁褓之中的吴国霸权彻底扼杀。
可以说,这一次角逐,越国占了先机,但越国在道义上落了下风。而吴国处境十分被动,可是只要有机会击退越国的进攻,就获得了正式向越国开战的借口。因而,到底这一场战斗是福是祸,完全取决于战场上的胜败了。
吴王阖闾得知越王偷袭吴国本土的消息,马上做出了反应,派驻扎在本土的军队抗击越军。不过,吴国本土的军队并不足以完全击退越国的进攻,只能起到延缓越国攻势的作用。这个时候,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出现了两个插曲:一方面,战败的楚国向秦国告急,秦国派兵救援楚国,在楚国境内与吴国交战,结果吴军不敌,败给了骁勇善战的秦军。另一方面,吴王阖闾的弟弟夫概见到吴国同时受到秦、越两国的夹击,而吴王阖闾又因为与秦国交战留在楚国难以脱身,就趁机回到吴国自立为王。
按照一般的故事发展,吴王阖闾受到这三重打击,应该永远失去翻盘的机会了,可是阖闾毕竟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得到夫概称王的消息之后,马上做出决定:从楚国撤军,班师回国处理国内问题。这个决定,就是吴国建立地区霸权的开始。
吴王阖闾回师之后,首先攻打夫概,铲除国内的叛乱。因为主力部队参与到国内的战争,所以很快就分出胜负,夫概兵败后逃往楚国,吴国的统治权依然被阖闾控制。不过,吴国与越国交战的情况如何,历史上没有明确的记载,只有后代人编写的《吴越春秋》和《越绝书》有些敷衍之词。我们姑且做一个猜测:吴王的主力部队回头来与越军作战,实力对比十分明显,越国的失败也是必然的。当初越王只是想进行突然袭击,这和近代二战时期希特勒的闪电战术有些相似,然而吴王大军一到,越王速战速决的计划就全盘落空,胜败也马上有了定局。
经过这场事变,吴国虽然暂时没有征服越国,但是在吴越地区的霸权已经基本确立了。然而,当时吴越之间,只有国恨,却没有家仇。当两国之间只是因为利益的冲突产生国恨时,只要双方达成共识,就可以握手言欢,所谓的二虎相争的局面也就不会出现了。而一旦产生了家仇,双方的矛盾就会升级,正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在吴王阖闾十九年(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去世,他的儿子勾践即位。吴王阖闾等到了允常去世的机会,认为这段越国权力交接的时期,正是越国最为空虚也是最为脆弱的日子,所以发兵攻打越国,想要占领越国的土地,掠夺资源,为吴国的发展服务。
这是吴越之间的第二次角逐,这个机会,和当初越王允常攻打吴国的机会性质上相近,都是选择了对方最虚弱的时机下手,这种做法杀伤力特别强,而且很容易将对方置于死地。可是,吴王阖闾的想法有些简单了,因为他忘记了,在他还没有把计划转向地区霸权的时候,越王允常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发展的趋势。那么,他又怎么会不把这一点告诉自己的儿子勾践呢?所以,虽然按照常理推测,越国应该不堪一击,但是,刚刚即位的勾践已经做好了准备,毫不松懈地应对吴国的入侵。
吴王的军队抵达越境之后,越王勾践率领军队在檇李展开反攻。勾践的战术十分奇特,他派遣了一批敢死队向吴军挑战,他们先后三次冲向吴军的阵地,而且每一批人都高呼着口号,自杀于吴国军队阵前。吴军的士兵从未见过这样的打仗方法,十分疑惑。正在他们只顾观看这种奇怪的现象而放松防备的时候,越军的主力部队趁势发动突袭,打了吴军一个措手不及,在姑苏战败了吴国。
在这场战斗之中,吴王阖闾的脚趾被越军击伤,军队退到了七里之外。因为脚趾的伤发作,吴王阖闾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其实,脚伤并不算是什么大病,完全不足以致命。恐怕当时阖闾的问题在于脚伤感染而引起发炎。在抗生素没有问世之前,受伤感染是军人生命中的死神,吴王阖闾大概也是因此而死的——在临死前,阖闾立下遗命,立太子夫差为王,而且对夫差说:“你能忘记勾践杀死了你的父亲吗?”夫差悲痛地回答:“我绝不敢忘!”
吴王阖闾确实是个英雄,他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将吴越两国之间的国恨与家仇捆绑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即使夫差仁慈忠厚,也要为了父亲的仇与越国血战到底,而这正是吴国建立地区霸权的必要条件。从此以后,吴越之间,再无和平存在。
将血仇化为资本
吴越之间因为争夺地区霸权而互相进攻,又因为吴王阖闾的死将国恨与家仇缠绕在一起。从吴国的立场而言,不但要在军事上征服越国,实现霸权,更要为死去的吴王阖闾报仇,迫害越王。在一个没有公共裁决的时代,这样的做法被认为是十分合理的。
从越国的角度来说,他们的目的就单纯得多,要打退吴国的进攻,同时又要蓄积力量实现自己在吴越地区的霸权,这就注定了越国的战略是防守反击。
二者相比较而言,吴国以血仇作为激励,将两国的争霸竞争转化为对吴国王室尊严、吴国国威的捍卫,这让吴国的将士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报仇。
这是一种将血仇转化为竞争资本的投入,接下来我们就会看到,吴王夫差正是运用了这一资本,才在吴越争霸之中先占据绝对优势的。
吴王夫差即位之后,马上就在公元前495年开始了复仇计划。他任命阖闾时代的大夫伯嚭为太宰,负责国内政务。同时,他又任用富有韬略的大将伍子胥作为军事系统的高级长官。在夫差的要求和伍子胥的督促下,吴国坚持进行军事训练,而且时刻不忘报复越国之志。
在这个时候,越王勾践又在做什么呢?在现代人看来,越王勾践是“卧薪尝胆”的英雄,是一位有大志向、充满智慧的君主。其实,再机智的人也不是生来就能绝不失败的,勾践也一样。在面对吴国强大的全国战争动员时,越王勾践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勾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操练士兵,想要报复越国一箭之仇,便打算先发制人,在吴未发兵前去攻打吴。这是和越国防守反击的策略背道而驰的,但勾践认为上一次他使用妙计杀死吴王阖闾的战绩已经能够证明越国的实力,进而认为越国完全可以在现阶段就打退吴国。用一句耳熟能详的话来说,勾践现在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认为在战场上出奇兵战胜了吴国一次,就必定能够胜利第二次。
勾践认识到吴国利用血仇来鼓动百姓的作用,但是他还是低估了血仇的能量,所以他才会做出先发制人的决定。
这个时候,越国著名的大臣范蠡进谏说:“大王您的计划是不行的。我听说,兵器是凶器,攻战是背德,争先打是事情中最下等的。阴谋去做背德的事,喜爱使用凶器,亲身参与下等事,定会遭到上天的反对,这样做绝对不利。”
范蠡没有直接说出勾践决定先发制人这个计划的错误,当然,这是一个聪明的大臣为保全君主的面子所做的掩饰。他借用“上天”这个古人敬畏的神灵来告诫勾践,不要冲动,不要随便出兵。但是,勾践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十分固执。
面对范蠡的劝谏,勾践十分不满,他满怀傲气,斩钉截铁地答复范蠡说:“这件事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于是,勾践错误地举兵,企图进攻吴国,占据主动地位。可是,勾践的这个错误决定,恰恰给了吴国一个更好的借口——越王不但在上一次战争里面通过阴谋诡计谋害了前任吴王阖闾,而且现在还悍然发动战争,向王室尊严和国威被损害的吴国进军,企图占领吴国的土地!这个说法对吴国百姓而言,是很有煽动性的,吴国的百姓同仇敌忾,大力支持君主和军队,抵抗越王勾践这个欺人太甚的入侵者。
事实上,勾践决定进攻吴国,就把所有的优势推向了吴国,吴国是主场作战,而且具有正义的口号。而越国呢,虽然和吴国一样是要争霸,但是舆论、民意完全不在勾践这边,所以,勾践的失败是早晚的事情了。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得到战报,越国开始进攻吴国了,于是他马上展开了全国动员,号召百姓在自己的领导下抵御越国的入侵。一直在蓄积力量的吴国终于得到了一个良机,既能让吴国获取地区霸权,又能让吴王夫差不必背负什么罪名,因为他是反击,而不是主动挑衅。
夫差发动了全国最精锐的部队迎击越军,吴国的军队经过伍子胥的训练,已经骁勇善战,加上报仇雪恨的意志激励,马上取得了胜利,在夫椒大败越军,终于报了当年吴王阖闾在姑苏失败的血仇。经过这场战争,吴国国威大振,而越国则一蹶不振,国势完全被勾践冲动的行为断送了。
战败之后,越王勾践收拾残兵败将,只有五千人马跟随着他,躲进了越国的会稽。吴王夫差乘胜追击,包围了会稽。这个时候,吴国的血仇资本已经基本实现了它的预期效用,因而在吴国的称霸过程中不再起重要作用,如果说血仇资本还有什么任务没有完成,那就是处治谋害了阖闾的凶手——越王勾践。
而这个时候,吴越之间有一种资本的力量在悄悄转移,那就是吴国用以动员全国的血仇。吴国大仇得报,但吴国的报仇行为,却造成了越国的被损害,越国的百姓受到了侵害,于是他们把仇恨集中在了吴国身上。作为一种可以动员全国力量的资源,血仇可以掌握在越王勾践手里,越王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勾践在战败之后精神十分颓废,他对范蠡说:“因为没听您的劝告,才落到这个地步,现在吴国大兵压境,我们该怎么办呢?”
作为一个冷静的谋士,范蠡帮助勾践分析了可以使用的策略。他回答说:“能够完全保住功业的人,必定效法天道的盈而不溢;能够平定倾覆的人,一定懂得人道是崇尚谦卑的;能够节制事理的人,就会遵循地道而因地制宜。现在,您对吴王要谦卑有礼,派人给吴王送去优厚的礼物,如果他不答应,您就亲自前往事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给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