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读过我年轻时写在豆瓣里的几篇文字的读者,她从郑州坐火车南下,沿途看过无数村庄镇落,最后停靠这座古朴城市里玄武湖畔的火车站,有着奔赴美感的义无反顾。
后来,她说她的记忆始终停留在2009年4月17日。
彼时我二十三岁,是留在南京的最后一年,租住在湖南路的小区顶楼。
此后,与她在短信里互相问候,我叫她北方女子。
而与北方女子道别,宛若拆了一封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不过浮生事,却未曾想过,自此生命线上多了一段难得的知遇,蔓延多年。
她叫静颜,是个好听的名字。胳膊手臂上有蝴蝶的文身,还有轻微的烟瘾。对于爱的理解与行动,亦比我果敢得多,她说,“自十六岁就相信,若是真的存在爱,彼此亲吻在清晨时分也是不会介意对方有没有刷牙的。”而我惭愧,至今不能与爱人做到如此无隙。
半年之后,有天收到她的短信,说,她已在南京,并打算居住下来。原来她租下了一栋居民楼的一间顶楼,也许真是机缘巧合,竟然与我在同一个小区。她从房源信息里找到这一处,联系房东,随意看了房,便就交付定金。
想来那短短的岁月,两个异乡人同在这城中,仰望一轮月色,俯瞰坐落在湖南路与山西路交叉口的同一隅狮子桥广场。是怎样的美感,让人艳羡。后来,她说,“仿佛时间从来就没有走过,静止在那个夏天。又好像我们是认识了很久很久很久,并且已经在南京定下来不再到处游走。”
她的确是暗暗下了决心,要安定在南京不再游走。于是她真的似乎融入了这里的气息,去楼下的北京华联超市购物,经过湖南路那辆几乎不挪的献血车时会瞥看两眼,或者望着小区楼下那家王子牛蛙店的大招牌发一会儿呆。她说,这样的沉静心安全然因我在这座城市。
很久以后,她在部落格里写那些夜晚,“在广场坐到9点多,看好多老人好多小孩,好多情侣好多异乡人,看他们跳舞聊天扇扇子,拥抱嬉戏,叹息抱怨,听我并不懂的江苏话,陌生的普通话,河南话,四川话。”
“这之后的每一个晚上都是听着路上的嘈杂入睡,后来回到家晚上睡觉好安静,失眠的时候就一直想在南京的时候能听见楼下汽车与路人的声音,好热闹,好怀念。”
我却好似仅仅只陪她走过一次夜路,沿着湖南路向西散步,途经各式琳琅满目的专卖店霓虹灯与饮料鸭脖店,穿过山西路的市民广场,走到军人俱乐部,再沿原路返回,街道的两边都是夜色下静谧呼吸的梧桐,最后坐到广场的长椅上。凉风习习。
白天我上班,她独自跑了一些景点,是会孤零零地感到很无趣,人生地不熟地其实很需要一个良伴。回想那时,我做的却不够,未曾尽到半个东道主的责任。
她具备双鱼座的所有特质,浪漫,善良,心软,富有同情心却感情用事,虽然不懂得克制却永远为爱而生。我想我是爱双鱼座的,更何况,天蝎与双鱼本就是亲密的水象同属。
于是很久以后,我觉得我欠缺她一场结伴同行的旅行。她设想过的场景:三月生日去山东潍坊放风筝,四月来洛阳看牡丹,五月再到武汉触摸着漫天樱花,听Eason的《富士山下》。而至今却一直未曾兑现。
离开南京回到郑州后,她最终去了北京。偶尔会想到她瘦瘦小小的身躯穿梭在帝都生活的模样,会不会挤公车,会不会去菜市场买菜,会不会在没有带伞的阴雨夜头顶着手提包站在路边等车,会不会与同事唱歌苦笑整个通宵,会不会遇见平实安稳的男子并与之恋爱。
她说,“公司在赫赫有名的金融街上。整条街全是各个知名银行,证券,保险以及移动通信的总部。每天往返两点一线,石榴园,长安街上的复兴门,绕一小段路有金融街班车直达公司楼下,不过我总是步行,只为闻一路的槐树香味,尽管湿湿的香不很好闻。”
“北京的花期似乎比其他地方晚了许多,四月中旬小区里的梅花才开到正好,五月樱花本该谢了却也开得娇滴滴的,现在刚刚到月季的花期,路边却已经都是花海,只是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从24楼的阳台看北京,夜色真是美,灯火通明,万家灯火的美,家的美。黑暗之光。我不确定这时在我心里是温情或是颓废。如果有人能陪我喝一杯便是最好。”
很多年过去了,双鱼女生也已经不再是十九岁的热情少女,她终于与那年初见时候的我同龄,会穿上成熟的职业女性小西服了吧。想想就觉得好欣慰。
她告诉我,她开始养一只叫咪细的猫,开始阅读亦舒,开始学做菜,还有了一个彼此关怀呵护的叫莲安的室友。今年下半年,她还要去斯里兰卡独自旅行。双鱼少女,你很精彩。
亲爱的,此时此刻,你会是我在这个人世最记挂心头的人,没有之一。
后来的这几年,有好几人说要来我的小城。但我一一回旋婉拒,是因为很不喜欢那种被探望的感觉,天各一方,人在萧索小城,小伙伴们何须去慰藉我的形单影只。
可是,疏疏朗朗还是有一二人来到我的城,间断地,孤行地,坐长途汽车或者铁皮火车,像来探望一个旧情人。他们风尘仆仆,心怀爱意,告诉我他们会关怀与记挂我。
静颜来的时候,是偏执的,倔强的,一意孤行的。
2011年的某一天,她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从北京出发,抵达江苏省的这个小县城。我不知道她在来时的那列火车上,倚靠着前行中的铁轨车窗,会不会出神,会不会想什么。这样勇敢的舍身与奔赴已然是一场冒险。
彼时我照料母亲在小城医院住院,未来得及去火车站接她。
她操着一口普通话,打的从火车站抵达医院楼下。不一会儿就见到了她,怯怯生生又好像总是做错事的样子,拎着水果与北京特产的茯苓糕,好像是说了一声“嗨”,我也是记不大清了的。
那天好像是春夏之交,又好像是夏秋之际,天微微有些凉,让人辨不清是该脱掉外套还是套件针织衫才好,走在路上会有艳阳与大风。领她一同上楼,入病房,见了母亲。她甜美乖巧喊“阿姨好”,母亲招呼她坐,我洗水果,她却不大吃,一贯的话不多。
母亲与我,与病房的其他家患们的方言对话,静颜是全然听不懂的,大多时候是全然信赖地望向我,期待看到指示或者表达。
如同身处完全陌生的国度,探索光源。
照料好了母亲,与她下楼,走一段一段路,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带她看小城苍瘠平庸寥寥可数的风景与建筑区。又去步行街,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并肩看踩着滑板不知伤愁的孩童、闲适经过的中年夫妇、摆摊的乐天小贩和远处天空一朵一朵的云。
晚上就近在医院旁边的如家安顿住下,再次走一段夜路,陪她说会儿话,留她独自睡。也许在那一年,她还有留在小城生根的想法,双鱼座的浪漫用事。
第二天清晨一起去吃早饭,也算是小城的特产美食之一,鱼汤面。这与南京吃过的鱼肚面截然不同,是将又细又窄的面条放到煮开的新鲜鲫鱼汤里,撒上葱花或者芹菜碎粒。静颜并不大吃得来这略带些腥味的早餐,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我吃得波澜不惊的样子。
下午送她,返回北京。母亲叮嘱我照顾好她,说人家姑娘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用电动车载她去位于郊区的火车站。临行前先回家取了一件礼物,一年前买的一套工艺木筷,原本计划去北京看王菲那年五棵松的复出演唱会,顺带给她和她的一位室友的。终究没有能够成行。于是此刻交付于她,也算是圆了心事。
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外,望着她走,依然是背着个小小的包,瘦弱、小小、孤单的样子,可是身体里面有韧劲。我并未进去,只是隔着检包门挥手道别,一路顺风。
后来,依旧短信联系,告诉彼此的近况,各自的苦乐。后来听说她剪断了长发,想来也在北京高耸入云的办公大楼里,历练出了一些职场女性的形象,一定很棒。亦听到她计划要结婚的消息。
于是,她来我的小城的记忆,一转眼,如烟。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球鞋,为爱而生而奔走的小女生。她已变得成熟、坚强、百毒不侵。
只是,我会记得,会长久地记得,那一年那一天,她长发过肩,走在陌生的小县城,像夜晚开放的玉兰。
后来,是Kevin。在从前的部落格和豆瓣与他结识,偶尔说说心里话。
其实是心有推脱的,并不愿友人风尘仆仆追寻到这落寞的小城,见到不那么快乐的我。但还是拗不过,心想,就当一次淡淡的久别重逢,也好。
之前与Kevin从未见过,只是看到过他的照片,胖胖的,我笑称是网络上说的那种熊。
那是2012年的夏天,他从上海坐长途汽车过来。他穿T恤,胸前挂着大大的吊坠。我拎过他随身的旅行包,重到惊人。因而,从汽车站走到旅馆,直累得他汗珠直滴,一直用纸巾擦汗。
在房间内安顿下来,我们开始长时间地聊天。从我的教学课程聊到他的广告设计,从我执念不肯忘却的恋人聊到他少年时候的爱恋,从《长恨歌》的王琦瑶聊到人生的无奈……从明亮的天色直到昏黄的傍晚,我们才下楼去吃饭。
稍晚回来,彼此坐到床沿。他用笔记本播放他喜欢的歌曲,聊天已很少,也许各自想着心事,也许是为了等待月色,照亮比侃侃而谈更加孤美的两行静默。
Kevin是那种热衷生活的男孩儿,在安稳的环境中长大,几乎无伤无缺,也enjoy生活当下的每一刻,并勇敢去追求。而我的本质是心灰意冷的,是放弃的,是凉薄的。但尽管各自冷热属性不同,并不妨碍我们在诸多贴近心灵的话题上靠近、交流并达成共识。
忘了他是在小城停留了两天还是三天,走的那一天,他先退房打的去了汽车站,我晚些了才到,依旧是送别。他说会再来小城看我。我更明白,大多是不会再来的。若是再来,我也是不肯的。若是再见面,也是我去他的城,见他的好。
后来,依旧淡淡的联络与问候。
那次见面,他哈哈笑着的爽朗的声音,总是在往后的每一个日光之下,来到我的耳边。
再后来,还有一些有人计划来我的小城,终于都被我成功婉拒了。我有一个很投契的笔友,文字风格是我格外喜欢的,我们口头说过一起出游,但从未有计划。还有从前在南京的一个老朋友,说有时间来看我,我总是笑笑了之,并不往下接话,也不当真。还有豆瓣友邻说要来我的小城工作生活,我全然当作是他的胡话。
于是在这几年的过客,他(她)们都是优雅干净的过路白马,具备年轻时候才有的动魄与附丽。如是让我这一段人生不致太孤寡单调。
他们打这里经过,或者抵达,像立春里一座灰尘弥胧的苏北小城。我知道每次交会都是相似的,并不会带来改变,生活会在褶皱之后还是会回到从前。
我并不觉得寂寥,只是有一点惘然。终于,我已入深林,无人见白衣。
而我此生不愿再复见,唯愿,如同《孙悟空》中歌唱的那样:
“如果能有一天,再一次重返光荣,记得找我,我的好朋友。”
深夜还不想睡,翻出《大话西游》上下集的碟来看。很多年以后再看那些被风沙侵蚀的情节,已不会再如少年时代那般笑出声来,相反心是疼的。
那时他叫至尊宝,原本开开心心做着他的山贼。但是蜘蛛精来了,白骨精来了,菩提老祖来了,牛魔王来了,最后,紫霞也来了。然后他们又都一个一个走了。
网络上遇见过一个人,但除了几张照片,一无所知。名字,工作,甚至连样子都被冰冷的拍照机器定格下来,再伴随着电脑屏幕的强辐射贴在日志里。
会从他部落格中透露出来的讯息揣测他的身份,却往往无功而返。只提炼出一个个大致的关键词,而无法将它们串联、概述与定义。秀场,配饰,格物,奢侈品,男装。那些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名牌或设计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