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去先锋书店,是在四月。暮春初夏的季节,雨后的南京,空气中满是各种湿漉漉的气味。街道,梧桐,隧洞,高架桥,好似都曾走过,又都好似全是陌生的。我嗅到几年之前的自己,仿似返童还老。
头天晚上录完电视台的节目,第二天可以早早返程。起了早,在小旅馆楼下简陋而干净的小餐馆吃了一碗米粥。还是去了先锋书店,也许是日光漫长,需要打发时间,也许是,故城终不见故人,唯有那处,尚存一点往日温存。我在向旧时光示弱。
早已忘记行车路线,从游府西街辗转几班公交到五台山附近下车,熟悉的路况才一点一点迎面而来。右肩挎着旅行包,顺着公交站牌走过环山的石路,开满绿色树木的草坛,看到它掩映在正门右下角的一隅,于是拾阶而下,深入她内里与她相融。
也许是因为先锋书店的隐秘性,从地面上看不见她的躯壳。
她深藏在混凝土浇灌而成的地下室里,没有阳光,也没有一扇窗户。她是与世隔绝的,却又容纳着往来人们的来来往往。浮雕木刻、黑白木画、工艺茶杯、笔记本,各式玩意摆放在入口的通道上。向左拐个弯,是被两条粗黄线条铺展开来的上坡路,路两边是层层叠叠的书台与皎洁雪白的壁灯。
再入深处,是她的心脏。浅吟低唱的舒缓的音乐,咖啡的香气,正在放映着的无声电影,三三两两稀疏的人群,里外三四圈的座椅。我曾在大学里的某个周末,在这里一整天读完苏童的《碧奴》。也曾在她漆黑肃穆的十字架下拍过照片。
很久以后当我已经离开南京,尚在南京的朋友发过来他拍的一张先锋书店的十字架。想起那一年的留影,我站在十字架下一个回头的侧身,似是留恋来时的路。至此空旷干净的感觉,顿时便有了一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惘然;以及“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诸如此类,这些小时候念过的诗词会排山倒海一股脑汹涌袭上心头。
原来,古人写的这些诗句,就是为了等在那些久远的朝代,等待后来人在某个时刻回头,从时光的隧道里顿悟,咀嚼出人生况味,从而一击即中,无限伤感的。
故地重游而故人不再,或许是人生惆怅事之一。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而这一次,这样的情绪集聚到巨大,我走在先锋书店内寂寥的书架行道中,再次拍下了十字架,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匆匆逃走。逃离那无边无际的,属于旧时光的空旷惨淡的味道。
这味道,让我第一次感到窒息。往事历历在目一一浮现,填塞满我的心、鼻、口、眼,无比窒息。
我觉得我不想再回到这里,也不会再路过这家书店。当所有的人疾速向前,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的时候,我却成了被留下的人,转身探退,重塑围城。
我知道,我并不是沉溺于故地重游。我只是想要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与你并肩走在书店内的斜坡上,与你并肩站在一排书架面前,与你靠坐一起听你轻微起伏的鼻息声。那些,都是你曾在我身边的时刻,如此美,让人依恋,以及绝望。每一次当我想伸出手去触摸到那些时刻的一点气味、轮廓、余温,就像我知道那样的时刻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来。
而我只能一个人狼狈地走下去,逃离现场,永不重逢。